吳若謙含笑起身,“那老朽還是希望今朝災禍早些結束,豐州那些事,再不必講。”
……
回侯府時,已是夜幕初臨,府內一片燈火闌珊,秦纓如常去給秦璋請安。
秦璋問起她今日所得,秦纓便道:“去了吳老太醫府上,問了些豐州舊事,但他說當年的醫方並非出自他之手,讓女兒去找嶽老太醫。”
秦璋便道:“這兩位老太醫七八年前倒有盛名,但不甚熟稔。”
秦纓笑道:“無礙,反正女兒是幫著周大人探問,他們醫者仁心,也多會配合,隻是嶽老太醫出城齋醮,過兩日才回回京。”
秦璋頷首:“也不急在這一日半日的。”
用過晚膳,秦纓回了清梧院,她將下午所記文卷拿出細細看一遍,又將官府能用之處重新謄寫,待文卷收好後,便梳洗歇下。
翌日起身,待用完早膳,秦璋也吩咐人收拾車架,欲出城酬神三日,秦纓早已習慣,幫著秦璋整理了些隨身物件,午時過半,秦璋帶著隨從離了侯府。
這日天氣晴朗,秦纓未等多久,自己帶著白鴛、沈珞二人往金吾衛衙門去。
馬車從長樂坊出,沒多時便上了禦街,秦纓靠著車璧沉思著什麼,白鴛則百無聊奈地掀簾朝外看,沒多時,白鴛一驚,“縣主,您快看——”
秦纓眉頭皺了皺,隔著簾絡,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她狐疑地湊到窗前去,定睛一看,便見一隊禦林軍簇擁著一輛朱漆寶蓋的馬車從皇城方向疾馳而來。
秦纓微訝,“這是——”
禦林軍前後護衛數十人,氣勢煊赫,沈珞忙駕車往路邊靠了靠,待與她們擦身而過,秦纓在輕晃的簾絡縫隙間,依稀看到了李玥的側臉。
她不解道:“怎是五皇子?”
待這隊人馬遠去,他們的馬車再度行進起來,白鴛張望許久,此刻放下簾絡道:“好像是往城門方向去了,眼下城外正亂著,二皇子去那裡做什麼?”
秦纓緩緩搖頭,未想通。
等到了金吾衛衙門,從守衛處得知謝星闌正在衙門當值,她便徑直往內衙去,待一路到了內衙院門處,秦纓微微一驚,這院外守著幾個麵生的侍從,謝星闌似乎正在待客。
謝堅站在簷下,一見她出現,立刻大喜,“縣主來了——”
秦纓進院子,示意掩著的堂門,“你們公子正忙著?”
謝堅連忙搖頭,“不忙不忙——”
話音剛落,門扇被打了開,謝星闌站在門口道:“進來說話。”
秦纓抬步,又往門內看去,“有客在?”
謝星闌牽唇,“你也認得。”
待走到門口,秦纓眉梢一挑,屋子裡的確有客,卻是裴熙與裴朔兩兄弟,前次與二人照麵,還是在賞雪宴上,這倒是又多日未見了。
二人站起身,裴熙持重有禮,裴朔眉眼含笑,“縣主怎會過來?”
秦纓看了一眼謝星闌,道:“來找謝大人商議些事。”
微微一頓,秦纓又道:“還未恭喜世子和小公子得了好差事。”
裴熙身為平昌侯長子,性情沉穩,不顯喜怒,裴朔做為幼子,大抵自小被寵縱多些,慣常肆意無拘,一聽這話,他便苦哈哈做回原處,道:“這算什麼好差事,某些人想做人情,卻害得我沒了逍遙日子,真是沒趣——”
秦纓看看他,再看看謝星闌,有些不明白。
謝星闌示意她落座,這才道:“段柘染了毒癮,短日內再難當值,陛下問我何人可入左金吾衛當值,我便舉薦了他,段大將軍也無意見。”
秦纓沒想到還有這樣一環,她看了裴朔兩兄弟一眼,瞳底閃過一抹明彩。
裴淑妃和三皇子李琰,在宮內與世無爭,平昌侯裴正清,在朝堂之上也是天子純臣,從不參與黨爭,而這兩位公子,一個文人士子做派,此前隻在朝中領了個閒職,另外一個逍遙享樂,紈絝不羈,真正將“無為”二字貫徹到了極致。
但按原文來看,在奪嫡大亂後,能全身而退的隻有裴家,裴正清洞察朝局,淑妃與裴朔亦是大智若愚,這位小公子裴朔,後來還去了邊關……
往日秦纓對這兩兄弟並無多少親近之感,但如今因著李琰,她也有了好顏色,“原來如此,世子和二公子極擅弓馬,如今都領了軍職,正是好事。”
裴朔眨了眨眼,淡笑一下,不說話了。
秦纓又道:“來的路上,我看到禦林軍護著五殿下往城外去了,這是為何?”
這話一出,屋內三人神色都是微變,謝星闌眼瞳晦暗道:“崔慕之領了城外賑災設營的差事,本是他總領,但今日早朝,陛下說如今災禍無情,災民多有怨憤,他欲令五殿下參與此事,以表明天家與百姓抗災共濟之決心。”
裴朔此時道:“聽聞崔慕之領設營差事時,縣主也在場?”
秦纓蹙眉,看了謝星闌一眼道:“我與周大人覲見時,幾位大將軍都在,聽聞賑災需得官府出力,他自己諫言此策的,陛下見狀,便讓他領此差事。”
解釋一番,她又道:“五殿下身嬌體貴,他能做什麼?”
裴朔笑嗬嗬道:“自然無需做什麼咯,但隻要他在城外露麵幾日,五殿下不顧艱危親力親為的好名聲便有了不是?”
秦纓反應過來,“陛下這是……”
裴朔眉眼彎彎,謝星闌與裴熙也是一副一切儘在不言中之感。
秦纓眉頭皺了皺,“難道陛下已有立儲之心?”
謝星闌道:“尚未下定論,不過自從鄭欽與鄭煒染毒癮之事爆出後,皇後和二殿下也得了斥責,二殿下已多日未去崇文館進學,也再未去早朝之上聆聽議政。”
秦纓唇角微抿,不知怎麼,心底生出了一股子緊迫之感,她深吸口氣道,“雖然毒膏之禍尚在可控範圍之內,但如今也算是內憂外患,不是立儲的好時機,不管怎樣,得先等雪災過去,等內奸之事有個了解才好。”
說起此事,謝星闌麵色微肅,“內奸的事,有了些許進展。”
他說至此微頓,又看向裴朔二人,裴朔摸了摸鼻尖,與兄長一同起身,邊走邊道:“罷了罷了,我們先走,這金吾衛衙門悶死人……”
等他們離開,謝堅在外掩上門,秦纓狐疑道:“你怎會舉薦裴朔?”
謝星闌早知她會細問,牽唇道:“陛下有心打壓鄭氏,本器重段氏的,卻沒想到段柘也染了毒癮,還比鄭欽嚴重,要嚴懲鄭欽,便不能特赦段柘,隻能連段柘的職位一同查辦了,因此這位置才空缺下來,當日陛下問起我,我想著裴朔正閒散著,便舉薦了他,他早些時候領過巡防營的閒差,如今入金吾衛也算尋常,隻是位份不及段柘。”
秦纓道:“陛下對裴氏可有芥蒂?”
謝星闌不置可否道:“便是有,也遠不及鄭氏,他們兄弟二人中,我與裴朔交集甚少,與他兄長卻有兩分舊交,他當年年長我一歲,有心學畫,曾拜入我父親門下,不過,隻跟著我父親學了三月,我們便舉家回江州了,兩年後,我入京在養父門下,你也知道,我養父名聲在外,與世家多有不睦,但即便如此,裴家與我也未曾交惡。”
秦纓驚訝,“原來如此……難怪在查竇家那案子時,你徑直去找裴熙。”
秦纓記性太好,謝星闌牽唇應是。
秦纓,便將前些日子遇見李琰之事道來,又奇怪道:“他人不是我想的那般庸碌,但總是話裡有話,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謝星闌蹙眉,“宮闈秘密?”
秦纓應是,又道:“不過也不叫人意外,不論哪個朝代,宮牆之後的隱秘都足夠多,你剛才說內奸之事有了進展,是何進展?”
謝星闌肅聲道:“這個叫馬青的,比先前那個魏茗還硬骨頭些,這幾日我們一刻不停的審,至昨日,終於問出了一個極關鍵之處——”
“此前魏茗說,江原是京城中權力最高的南詔奸細,還曾有彆的下屬,銀錢也足夠多,那個玉行,是他們不計成本運作而成,結交權貴送出去的玉器珍玩,亦全是極品,連他都有些驚訝,還說江原在南詔時受極尊貴之人籠絡,但此番審問馬青時,他說江原權力並不是最大的,在京城中,他還聽令於其他人,常領其他人的命令行事。”
秦纓麵色嚴峻起來,謝星闌又道:“馬青還說,他是最早跟著江原辦差的,江原在南詔時,一早便出入南詔王庭,後來來京城一路上,都有人為他們前後打點,隻等這玉行建好後,那些人才回南詔,而江原這一年多,常獨自出門見人,每次有大動作之前,都會如此,由此可見,他許多事是受命而行,並非他自己的主意。”
秦纓緊聲道:“那他不知那人是誰?”
謝星闌搖頭,“他從未見過,江原嘴也極緊,且對那人格外保護,隻字不提。”
秦纓語聲微涼,“這意思,便是說南詔早就按查了自己人在京城?還不是周人與他們勾結?”
謝星闌頷首,“確有此可能,如今我打算雙管齊下,一來按照二人提供的線索,在京城仔細摸排,看能否抓到蛛絲馬跡,二來,我已上稟陛下,派人往江原的家鄉走一趟,他們一家後來雖去了南詔定居,但尚有親族在大周。這個馬青說,江原曾提過,他有個族叔曾對他家有恩,他在南詔富貴之後,多次想接族叔來南詔享福,但這個族叔不願去往異國,多次拒絕了他,他為此頗為苦惱,因此,若找到這個族叔,或許能知道些什麼。”
秦纓忙道:“那這一來一去要多久呢?”
謝星闌歎道,“此去千裡,快馬加鞭,星夜兼程也要走上大半月,再加上到了地方探查消息,再將線索飛鴿傳書送入京中,至少需要月餘時間,但要想徹底查探清楚,僅僅在京城排查還不足夠,隻能等了。”
秦纓很是讚同,“南詔人圖謀已久,隻要將此隱患徹底剪除,月餘功夫也不算什麼,但……但若是南詔人,又如何在京城掩藏身份?此人是富紳商賈?還是權貴官員?倘若賞雪宴也是此人配合,那……”
謝星闌道:“能讓江原聽命的,若是南詔人,那此人定不會出自世家,但也有一種可能,世家之中,有權位極高之人與南詔勾結,江原因此聽命於人。”
此事千頭萬緒,眼下尚難理清,這時秦纓想起一事,“前日入宮覲見,幾位大將軍正在爭明歲軍備,信國公似乎不願退讓——”
謝星闌眉眼微冷,“西北賑災花了不少銀錢,陛下有意在年後削減賦稅,如此,便要削減各部開支,幾軍軍備也減了許多,信國公以鎮西軍守邊為名不服,除非,北府軍將自己的猛火筒研造之術給他們。”
秦纓問:“那陛下可答應?”
謝星闌搖頭,“至今還未鬆口,但也拖不了太久了,如今北狄與西羌也陷入大雪冰封之境,等開春天氣暖和起來,這兩國高原冰雪消融,他們多半又要伺機而動,搶掠邊民,屆時易起兵戰,幾位統帥皆要回歸大營,在他們離開之前要有個定論。”
秦纓了然,這時謝星闌道:“今日你過來,想必不是為了探問這些。”
秦纓心弦微緊,朝外看了一眼道:“我前日與周大人入宮,一是為了賑災防疫,二是借防範時疫的由頭,去查豐州之事,昨日我尋訪到了當年去過豐州的吳老太醫,從他那裡聽聞一事,也是我們此前未想到的——”
謝星闌目光微凝,秦纓道:“此前蘇老伯說當年配藥包藥,有小太監打下手,當時我們未想到,在那等混亂的場合,若太監們半點藥理不懂,怎敢讓他們打下手?”
謝星闌恍然點頭,秦纓繼續道:“昨日吳老太醫便提到了此處,說當年他印象深刻的有兩個小太監,因懂藥理,於太醫院而言乃是一場及時雨,後來二人去了藥房幫忙,這兩人一個在後來得了重用,如今在禦藥院做掌事太監,名喚祥公公,一個叫做多壽,當年在瘟疫即將結束之時染病死了——”
謝星闌立時道:“我派人去查內廷中去過豐州的太監宮女,其中也正有這個祥公公,此人名叫長祥,本是皇後宮中的低等太監,後來在豐州冒了頭,便被提拔為掌事,但宮內關於豐州的記載太少,尚不知他去過藥房幫忙。”
一聽此言,更佐證了吳若謙所言不假,秦纓忙道:“倘若是配藥之人下毒,那此二人皆有嫌疑,但那叫多壽的死了,如今暫且隻能從祥公公身上下手,但此事過了多年,貿然查問隻會令其生疑……”
謝星闌道:“待我先查查此人底細。”
秦纓秀眸微彎,“我不急,這幾日還要幫衙門理個防範時疫之法,那位嶽太醫也還要去拜訪,或許還能多問些什麼——”
話音落下,謝星闌未急著接話,隻定定看著他,二人四目相對,靜默無聲,屋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但這時,秦纓忽然聽見門外白鴛輕呼了一句什麼。
她眉尖皺了皺,起身將半掩的門扇打了開——
便見不遠處的雪地裡,白鴛與謝堅湊在一起,白鴛極小聲地說著什麼,謝堅則聽得眉飛色舞,比白鴛激動百倍……
“當真?真是如此說的?”
“那崔慕之豈非鼻子都氣歪了?”
“啊,那後來呢——”
秦纓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待聽見“崔慕之”三字,頓時恍然,她立刻走出門來,“白鴛——”
這一聲嚇得白鴛一個激靈,待轉身看到秦纓麵色,便見自己露了餡,她麵生愧疚,快步迎上來,“縣主,奴婢沒亂說,隻說您替謝大人——”
秦纓打斷她,“我該說的說完了,咱們走罷。”
白鴛僅僅抿著唇角,有些慌亂,謝堅卻笑容滿麵,謝星闌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出聲道:“若急著走,那我送你們——”
秦纓耳尖可疑地紅了,頭也不回道:“不必送。”
她快步而去,白鴛瞪了謝堅一眼,連忙跟上,可還未走到院門口,一個眼熟的內監卻先走了進來,看到秦纓,小太監有些意外,卻顧不上她,徑直望向謝星闌。
“謝大人,陛下急詔,十萬火急,您快隨小人入宮!”
何事值得內監如此慌張?秦纓斂容頓足,謝星闌也沉著臉走上前來,“宮內出了何事?怎至於十萬火急?”
內監急道:“城內出了兩首大逆不道的童謠,把陛下氣得急火攻心暈了片刻,您快入宮去吧,陛下正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