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2)

第五十九章

拜禦前侍衛和天子“學生”的雙重身份所賜,賈玩和周凱兩個見乾帝比他的皇子後妃們還要方便,見他們進門,乾帝抬手讓彆拜了,隨口道:“今兒怎麼舍得這麼早進宮?”

除了眼睛裡的些許血絲,能看出昨夜沒能安寢外,乾帝的氣色還算可以,並無病中的灰敗,周凱鬆了口氣,笑嘻嘻道:“昨兒皇上忘了留作業了,臣不用寫作業,當然就睡的早,睡得早當然就起的早,起的早當然就來的早……”

乾帝搖頭失笑,隻是笑容剛剛展開,旋即散去。

他當然知道這兩個小子為什麼會提前進宮,也知道自詡成熟穩重的周凱為什麼會來這一羅圈話,無非是擔心他的身體,無非是想逗他一樂。

算起來,他也算是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可真正關心他的,又有幾個?待他的心,隻怕連眼前兩個外人都不如。

這兩個孩子身世相仿,皆是生而喪母,皆是有父等若無父,不是孤兒勝似孤兒,隻是一個有他這個舅舅疼惜教養,一個遇到林如海視若親生,才長成這般懂事的仿佛無憂無慮的模樣。

論身世,他的長子和這兩人何其相似,然而……

乾帝搖頭自失一笑,手指輕敲桌案,道:“這兩日,軼兒府上有些不寧,朕有心派兩個信得過的人……”

他還沒最終做出決定,所以語速有些緩慢,結果還沒說完就見周凱的臉垮了下來,臉色一沉,道:“怎麼?你不願意?”

他沒做出決定,隻是因為他親近這兩個小子的事儘人皆知,若將他們派到趙軼身邊,哪怕隻短短幾日,也會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聯想……可他派不派是一回事,他們願不願又是另一回事。

趙軼再怎麼不好,也是他兒子,彆說他是一國之君,就是平民百姓,也不高興自個兒的兒子被嫌棄不是?

周凱小聲道:“皇上讓臣去,臣就去……”

乾帝手指遙點,冷喝道:“那還是不願意!”

周凱哭喪著臉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和皇長子殿下打小就不對付,去了他肯定給臣小鞋穿……”

乾帝懶得理他,看向賈玩,道:“你呢?也不願意?”

賈玩為難了好一陣,道:“皇上,您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就是也不肯了,乾帝身子向後靠,語氣平淡道:“怎麼?你也擔心他給你小鞋穿?”

這兩人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幾分,無非是怕和趙軼走的太近,日後被皇後二皇子一乾人清算。

這種顧慮,他能理解,甚至換了是他也會如此選擇,但理解不代表喜歡,甚至隱隱有些失望……這兩個孩子,怎麼和那幫人也一個模樣?

一旁的劉公公急的直跳腳,拚命朝賈玩兩個使眼色,他是最了解乾帝的人,自然知道自己原就心情不好的主子,正徘徊在憤怒的邊緣……他實在不想看到這兩個難得可以舒緩乾帝情緒的小子無端遭殃——拜這兩個小子所賜,他這段日子壓力倍減,輕鬆許多。

雖然乾帝的判斷有少許失誤,但賈玩也不好糾正,想了想道:“皇上若讓臣去保護皇長子殿下,臣自然責無旁貸,但若問臣喜不喜歡同皇長子殿下相處……”

乾帝看著他,追問道:“如何?”

賈玩道:“和周世子這樣的人一處玩耍,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感覺輕鬆快活,可和皇長子殿下在一起,卻實在快活不起來——誰不想每天都高高興興開開心心的過啊!”

有人在身邊成天陰著個臉,誰還開心的起來?

冰山總裁這種生物,裡粉粉就行了,現實中誰願意自己找虐?若趙軼對他,也像對旁人一樣冷冷冰冰、愛理不理,他早就當不認識這人了。

好在那人在他麵前,除了彆扭了點兒,任性了點兒,彆的都還好。

不快活?這個答案很賈玩。

乾帝搖頭笑了笑,卻又恍惚起來,腦海中浮現趙軼昨日出門時,那驚鴻一瞥的笑容,如冰雪消融,如百花齊放,比春日的陽光還要燦爛溫暖……

“不知道父皇可還記得,兒子以前的模樣?”

身體無端傳來窒息般的疼痛。

他的兒子,他號稱最疼惜的長子,唯一他看著出生、在他懷裡長大的孩子,豈止不快活,甚至已經失去了快活的能力。

乾帝已經想不起來,上次看見他的笑容是什麼時候。

待在自己身邊,對那個孩子而言,竟比被人打斷雙腿,關在漆黑狹小的船艙裡受儘疼痛屈辱,還要可怕,還要無法忍受……

乾帝自嘲一笑,自己自以為的疼惜補償,不過是賜他豪宅,賜他珍饈,賜他金銀珠寶……這些東西,哪有一樣是他喜歡的,期待的?

那個孩子,雙腿俱殘,寸步難行,身邊的人個個心懷叵測,仇人高高在上、享儘榮華……他要豪宅何用,珍寶何用?

那些東西,與其說是對那個孩子的補償,不如說是他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騙自己的道具……

難怪,難怪他寧願……

“皇上?”

乾帝抬眼,對上兩雙擔憂的眼睛,他閉了閉眼,轉瞬恢複平靜,將種種負麵情緒壓製下去,伸手拿過一本折子,隨口道:“去拿兩本《大乾律》來。”

看一眼賈玩兩個,淡淡道:“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吃飯。”

讓你們兩個快活!

“啊?”周凱大驚失色,一本《大乾律》數萬字,他抄到明天也抄不完好吧!早知如此,還不如去皇長子府,看幾天趙軼的冷眼呢!

正要抗議,卻被“路過”的劉公公“不小心”踹了一腳,隻得收聲,愁眉苦臉磨磨蹭蹭的跟著賈玩,去一旁抄書。

賈玩是典型的瘸腿生,在需要靈感和創造性的科目上,總是欠缺幾分靈氣,但但凡需要動手的項目,卻能做的又快又好,包括寫字。

不說水準多高,起碼在速度上少有人能及,看的周凱又羨又妒。

賈玩運筆如飛,不多時就抄了三四十頁,正再接再厲,就見一個小太監悄聲進門,湊在劉總管耳邊說了句什麼,劉總管到乾帝身邊,輕聲道:“陛下,皇後娘娘親手給您熬了參湯送來,就在殿外。”

乾帝神色不變,隨意道:“遞進來吧。”

劉總管應了一聲,出去片刻卻空著手進來,道:“娘娘說,要親手送到陛下麵前。”

乾帝臉上依舊沒多少表情,道:“讓她進來。”

皇後是被人扶進來的,那嬌柔無力、蒼白虛弱的模樣,很難讓人將她和之前那個雍容華貴、盛氣淩人的女人聯係在一起。

“皇後不必多禮,”乾帝抬手,道:“你既身體不適,就該在宮裡好生歇息才是,這些事,交給下人做就是了。”

做皇帝的果然都是渣男!賈玩無聲腹誹一句。

按趙軼的說法,皇後對乾帝情根深種,哪怕犧牲家族利益也要幫他,但看乾帝這反應,哪有多少憐惜的樣子?皇後親自煲湯送湯,結果他隻留東西不見人,這會兒見了,說的話也看似關懷,暗含指責。

當然也可能是受了昨天趙軼的話的影響,對皇後壞了身子這件事的根本原因開始不滿,自然對她的虛弱也就無感了。

賈玩能聽出來的事,張皇後自然也能聽出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聲音虛軟道:“多謝陛下關心,臣妾無礙。”

默默從宮女手中接過食盒,親手盛了一碗,正要奉上,卻被劉總管殷勤接過,道:“娘娘交給奴才吧!”

乾帝不喜歡後宮妃子涉足朝政,所以勤政殿皇後來的極少,這裡不是她的主戰場,或者是因為環境陌生,或者是因為此刻的乾帝讓她有些陌生,貴為一國之母,站在這裡竟生出幾分無措。

賈玩低頭降低存在感,想著幸好昨天說起殺皇後的事,被趙軼斷然拒絕,否則麵對這樣一個身體虛弱的“小女人”,他說不定會下不去手。

對於皇後送來的湯,乾帝還是很給麵子的,接過便喝,張皇後微微鬆了口氣,道:“皇上明鑒,立太子的事,臣妾……”

話未說完,就被乾帝打斷,道:“朕知道,不是皇後的意思。”

張皇後抬頭看著乾帝,好一陣沒能等到後話,於是笑了笑。

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以為他會對她耐心解釋,說不是不肯立軒兒為太子,隻是時機未至。

至不濟也應該溫言寬慰,說知道今日朝上大臣提出立太子的事,不是她張家謀劃的。

然而……

“皇上……”

乾帝動作略重的放下碗,打斷皇後的話,又若無其事的漱口,用帕子擦了嘴,才緩緩道:“皇後,所謂妻以夫貴,你是朕的皇後,生死榮辱便隻和朕一人相關,朕為一國之君,你便母儀天下,你隻需明白這點就好,至於朝上的事,不必多想。”

張皇後難以置信的抬頭,愣愣看向乾帝,乾帝拿起折子,低頭批閱,隨口道:“來人,送皇後回去休息。”

劉總管上前:“娘娘?”

張皇後苦笑一聲,道:“皇上,就算您不想聽,臣妾一樣要說,提立太子一事,我們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此事與我們……”

乾帝反問道:“我們?”

張皇後一驚,下意識的退後半步,片刻後低低一笑,對乾帝屈膝行了一禮,轉身離開……雖腳步虛軟,但腰背卻挺得筆直。

見賈玩看著皇後的背影若有所思,周凱扯扯他的袖子,湊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說,你可彆覺得她可憐,彆看她在皇上麵前裝的可憐兮兮,她囂張的模樣你還沒見過呢!知道今□□上提出立趙軒為太子的時候,有多少大臣附議嗎?四分之三……四分之三!”

賈玩輕“咦”了一聲。

周凱冷哼一聲,道:“嚇人吧?不然你以為隻一封奏折,就能逼得陛下提前退朝?”

說著翻了個白眼,切了一聲,道:“要我說,今兒她哪裡是來解釋的,分明是來逼宮的,想讓皇上給她個交代呢!”

又搖頭歎息一聲,道:“皇上還年富力強,可這天下,都快姓張咯!”

正要繼續發表長篇大論,忽然耳邊傳來一句:“你抄了多少了?”

“你……”周凱捏了拳頭,想起自己不是這小子的對手,又悻悻然放下,伸出一隻手指表示鄙視,道:“我說你這人怎麼就這麼沒勁呢!”

扭頭不再理他,擼了袖子繼續奮筆疾書。

賈玩反而有些心不在焉德琢磨起來:四分之三,這個數據是挺嚇人,但未必可靠。

這些人,不可能都是張家的勢力,做臣子的,其實都希望能早立太子,就像考完試希望早點發成績一樣,早知道早安心。

這四分之三的人中,張家嫡係且不說,僅趙軒中宮嫡子身份,便天然具備部分支持者,且此刻情況特殊,太上皇的黨羽正處於群龍無首、惶惶不安的狀態,今天的事,無疑是一個攀上新主子的大好時機,自然不會輕易放過……若這封折子早來或晚到兩個月,必不會有現在的效果。

剩下的,彆有用心者有之,跟風者有之——早朝之上,那麼多人都跪下表態了,若自個兒直挺挺站著,被記住了、報複了怎麼辦?

話雖如此,但朝中大半的人支持二皇子卻是事實,眾望所歸之下,便是乾帝,也不得不慎重考慮。

賈玩很好奇,當事人中,最了解和最在乎乾帝的皇後,反應是不安,甚至惶惑,顯然她既想要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卻又不願引起乾帝的不快,才拖著病體,親自熬粥送粥,妄圖解釋或得到安慰。

那張家和二皇子自己,這會兒又是什麼心情?什麼反應?

惶恐不安,還是心喜如狂?

趙軼趙軒兩個皇子,一個以退為進,一個咄咄逼人……誰都不省心啊!

“皇上起駕!”

劉總管尖銳的嗓音讓心不在焉的賈玩和奮筆疾書的周凱一下子醒過神來,抬頭眼巴巴的看著乾帝帶著人朝門外走,兩人四目相對,同時使眼色讓對方先上,正你來我往的談判,卻聽劉總管咳嗽一聲,對著他們一抬下巴。

兩人大喜,筆一扔小跑跟上,周圍侍衛極為默契的放緩腳步,將乾帝身後最近的位置讓出來,給這兩位“提筆”侍衛。

見他們兩個死皮賴臉的跟來,乾帝冷哼一聲,算是默許。

離開勤政殿的乾帝並沒有什麼目的地,不過是心情鬱結,隨意出門走走罷了。

初春的風乾淨又冰涼,能讓燥熱的心瞬間平靜下來。

這時節,便是宮裡也沒多少好景致,隻是外麵正化著雪,但凡有房屋的地方,屋簷上都掛上了“珠簾”,跟一個個小瀑布似的,滴滴答答此起彼伏,頗有幾分意境。

乾帝就順著這個聲音,緩步而行。

宮裡一向清靜,便是有人說話也隻敢輕聲細語,然而走了一陣,竟有喧囂歡呼聲入耳。

乾帝腳步微頓,劉總管早做過功課,輕聲稟道:“皇上,是上書房讀書的皇子和學生們在蹴鞠呢!”

皇室教育培養的是全才,除了經史子集、琴棋書畫,騎馬射箭也是必不可少的科目,且時不時會開展些有競爭性的活動,以往多是馬球,後來因有皇子在打馬球時墜馬而亡,這項運動就被更安全以及更平民化的蹴鞠所取代。

乾帝道:“帶路……不必驚動他們。”

說了不必驚動,那麼打球看球的,便是見到乾帝也要假裝沒看見,以免掃了皇上的興。

這個時代沒有人工草坪,夯實的黃土地上,一黑一白兩隊人馬正你追我趕,周圍加油的儒生表現的比場上的人還激動。

賈玩到底在上書房混過一天,場上的人認識大半,黑白兩隊的領隊分彆是二皇子趙軒,和三皇子趙輔。

這會兒最醒目最風光的,無疑是二皇子趙軒。

比起周圍的人,他的身手明顯高出一截,一身白衣,風流倜儻,臉上掛著汗珠和笑容,和隊友們配合默契、頻頻得手,引起周圍陣陣歡呼,看著光芒萬丈、耀眼無比。

賈玩卻心思陰暗:作秀的吧?立太子啊,多大的事,就二皇子這心性,能這麼心大的開心玩球?

不過,若真是做秀,這一招其實還不錯,在合適的時候,將自己的光彩展露在乾帝麵前。

乾帝是一位父親沒錯,可他更是一國之君,而且作為父親,他也不隻是一個人的父親……便是感情上再有偏愛,作為一國之君,是要將這天下,傳給陽光健康、優秀聰慧、寬厚孝順的嫡子,還是拿來補償受過委屈的,性情偏激陰鬱的庶子?

作為明君,這道選擇題一點都不難。

顯然小人之心的不止賈玩一個,周凱撇撇嘴,無聲的“切”了一聲。

見乾帝看的津津有味,賈玩一拉周凱,笑道:“你說這黑白兩隊,是自由組隊,還是先生分派的?”

“切,”周凱不屑的給了他一個白眼,道:“這都看不出來?當然是自由組隊……沒見好手都在白隊那邊給他喂球呢?忒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