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安村北麵是村裡四到六隊的打麥場。
翻過一遍場地,又碰巧趕上場小雨,麥場半乾不乾,正是平場地的好時候。
要是老天爺賞臉,再連著幾個大晴天,麥子差不多也能收進來了。
駱聽雨坐在自家麥場頭上,看著風華正茂的老爸肩搭粗麻繩,身子前傾,拉著碌碡,碌碡後頭拖了根楊樹枝,有規律的繞場轉圈。
等把摻了麥糠和碎麥秸的泥土掃勻壓平實,場地不光耐踩,晾曬的麥粒也不會往土裡陷。
文霞抱著奶團子駱言站在一旁,見丈夫臉上全是汗,不禁道:“常慶,停下歇會兒喝口水再乾吧。”
“不要緊,我再壓兩圈著。”駱常慶臉上掛著明朗的笑,有些貪戀年輕身體的強壯,不像後來,扛桶水上樓都要喘半天,“太陽快上來了,曬,你再待會就跟倆孩子回去。”
“你兒子在家可待不住!”文霞麵帶柔光,逗著懷裡的兒子,拿著他的小手搖晃:“言言,給爸爸加油,加油!”
駱常慶望著妻兒嘿嘿的樂,繞到閨女跟前也沒把她落下:“九九,三字經怎麼背來著?”
又來了!
駱聽雨歎氣,就當哄老父親開心吧,木著小臉開口,聲音又糯又奶:“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嗬,我閨女真聰明!”駱常慶望著女兒粉嘟嘟的小臉滿眼慈愛,此生頭等目標,把女兒培養成她前世自己想要的樣子,不留遺憾。
“啊哦——”奶團子張著手衝姐姐吆喝,文霞順勢逗他,“姐姐聰不聰明啊?都能背三字經了,你說——姐姐好棒!”
“啊嗯——”駱言哪會說這個,揮著兩隻小胖胳膊,咿呀著嬰言嬰語回應,誰也聽不懂。
駱聽雨背三字經的聲音漸漸消失,覷了老爸一眼,見她爸專注拉碌碡,遂不動聲色地停下,她今天還沒搓奶團子呢,衝開始在老媽懷裡吃手的駱言張開胳膊:“來,姐姐抱!”
“咳,九九——‘養不教,父之過’後頭是啥來著?”老父親耳朵支棱著呢,年輕的眉眼一肅,瞪了過來。
瞧這個節點斷得,駱聽雨不好意思的嘿嘿兩聲,收回短胖胳膊,認命地張口接著背:“教不嚴,師之惰……”
文霞一臉榮光的稱讚閨女:“九九還真能記住這麼多呢。”她往上托了托兒子的屁股,又笑道,“那天你說教她讀書識字,我以為學個數數就很厲害了,沒想到她真能把三字經背下來,小腦瓜真好使。”
“那是,你也不看誰的閨女。”駱常慶信心滿滿地笑,“你就等著閨女給你長臉吧,我非把她培養成才不可。”
駱聽雨仰頭望天,就她前世平庸三十幾年的經曆來看,她爹這宏大的願望怕是持續不了多久便要崩塌,根本狠不下心來管她。
不過,有機會重新起步,她倒是想抓住黃金記憶階段,多學點東西,重築新人生。
——但三歲著實有點過分了啊!
見自家男人說話透著股子咬牙切齒的狠勁,文霞白了他一眼:“你這人,受什麼刺激了?是誰之前說不求孩子將來多優秀,隻要他們開心快樂就行……”
駱常慶不好意思的嘿嘿笑,在把後背留給妻女時笑容一斂,小聲嘟囔:“不成才也得你閨女樂意啊。”
駱聽雨背完三字經,又從1數到100,要不是她媽攔著,她爸還打算讓她倒著數回來。
“走了九九,彆理你爸,三歲著什麼急呢,咱去自留地摘洋柿子吃。”文霞沒好氣地瞪了丈夫一眼,顛著兒子、領著閨女,留下獨自拉磨的丈夫,慢悠悠離開了。
駱常慶也咧嘴樂,隻要看到閨女露出幽怨的小眼神,他就忍不住想笑,上輩子咋沒發現還能這樣逗閨女?
停下來休息了片刻,擦把汗,又往地裡撒了層麥糠,重新拾起繩子往肩上一掛,嘿呦一聲,繼續乾活。
邊轉圈邊惦記過兩天的麥收,又惦記著結滿果實的園子。
現在渾身是有使不完的力氣 ,可架不住果園…它大啊!
駱常慶不知道有個小豆丁也在發愁。
三歲能乾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那麼大個果園,那麼老高的樹,她咋收?自己想摘個蘋果吃都費勁。
文霞抱著兒子,牽著閨女軟乎乎的小手,聽她歎氣,不由好笑:“九九還有煩心事啊?”
“我愁啥時候長大!”
聽著閨女又奶又糯的聲音,文霞覺得心都化了,笑道:“媽媽可舍不得你長大,無憂無慮的多好。”
無憂無慮?駱聽雨又歎氣,嫩皮老瓤,臣妾做不到啊。
走到自留地頭上的文霞卻頓住了,抬眼一掃,不由氣結。
駱聽雨也跟著望過去,不用問,菜又被奶奶摘走送去姑姑家了,還得一分為二,讓姑父再往縣城送一趟,給大伯家。
就是上不了她家的飯桌。
隔著一塊地的鄰居大娘過來,有些刻意的壓低聲音,把頭往前湊著說話:“他小嬸,我看到你婆婆摘了兩大籃子洋柿子、黃瓜、豆角,挎著去小李莊了。”
文霞心裡明白,她大姑姐家就是小李莊。
菜給誰吃不是吃,她就是氣婆婆的行事方法,能正大光明做的事,偏得擺出偷偷摸摸的姿態,搞得現在她什麼也沒做,偏生把小氣、愛計較的名頭坐實了。
“菜長的旺,自家也吃不過來。”文霞不動聲色的跟這位嫂子拉開距離,這位說話喜歡湊到人臉前頭說,還噴唾沫星子。
她不滿婆婆的行為,卻不願意跟鄰居叨咕家裡事。
這大娘是駱常容家的,看不出彆人的嫌棄,又往前湊,壓低聲音繼續說:“你婆婆這人也真是,數你家日子緊,她還向著你大伯子和你大姑子。連孩子也不給你看,拖大帶小種點菜容易嘛,都讓你婆婆倒騰出去了,有這麼個婆婆家裡日子能好才怪……”
結婚欠的饑荒剛還完,又因為某些糟心事鬨了分家。丈夫心氣高,不願意繼續住在祖宅聽他老娘的冷嘲熱諷,咬著牙東拚西湊借錢起了三間房,又拉了一腚饑荒,現在還沒還完。
日子緊歸緊,可丈夫知冷知熱,兒女乖巧可愛,家裡有地有菜園,凍不著餓不著,她沒覺得苦。
等緊個一兩年,閨女上了育紅班,兒子不用整天抱著,她跟丈夫兩人勤快些,日子總能好起來。
至於孩子,不看不看吧,就她婆婆擤完鼻涕手在鞋後跟上一擦,洗都不洗就拿吃的往孩子嘴裡塞,不刷牙還想給孩子喂嚼食的這些習慣,不給她看更叫人放心。
文霞笑笑:“有啥好倒騰的,他姑、他大爺又不是外人,菜吃不完放那裡也是等著爛,又不指著自留地裡這點菜發家……”
不過大上個星期她家常慶跑去津店倒騰廢鐵,說自行車空著也是空著,就從地裡摘了兩筐菜捎去賣。那一趟連菜錢加常慶倒騰廢鐵的錢,足足帶回來一百多塊,能頂她大伯子倆月工資了。
她至今還惦記著,那邊的廢鐵能滿大街撿嗎?
沒帶出自己想聽的話題,駱常容家的意興闌珊,道了句:“也就你脾氣好,怪不得讓你婆婆騎頭上壓著。”
說完扭著腰身回她家地裡繼續拔草去了。
文霞笑笑沒再說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