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沈念尚且在自我安慰。
他從幽暗深邃的地牢被帶來仙門,幾乎隻發生在恍惚的一瞬間,再次回過神來,仙門的弟子就謹遵仙尊的命令將他帶去梳洗。
氤氳的熱氣和溫暖的水流讓他重新感受到了一點溫度。
那是他在地牢熬了數日終於勉強渴盼到的熱度。
沈念回憶起方才那些人看著他時的眼神,分明是正常的表情,卻讓他渾身顫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們看他的眼眸中再也沒有癡迷之色。
他的萬人迷光環……沒有了。
但和沈念此前設想的沒有光環就活不下去不同,在魔宮的地牢裡待了幾天,被腥氣和黑暗磋磨後,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落到如此狼狽的境遇。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死亡的勇氣。
沈念不敢再去幻想所有人待他如當初那般殷勤小意,他心知肚明有什麼地方出了差池,已經將他的命運帶向了他根本就無法理解的深淵。
但至少他現在不在魔界,沈念忍不住心生一點希望。
仙界的話……自己不至於被怎麼樣吧。
他回想自己起剛剛接受這具身體時,即使是毀掉了一片靈果園圃,也不過被那些義憤填膺的弟子斥責幾句,甚至沒有人對他真的動手。
都說修仙之人光風霽月,行事光明磊落。此時還給了自己沐浴淨身的機會。說不定自己做的錯事都有被原諒的機會。
沈念一邊想著,一邊在那些弟子的催促之下換上了潔淨的衣袍,他隨著對方的引導,低著頭慢慢往外走。他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將他帶到那裡去,心中充斥著莫名的惶恐,卻不敢問。
直到一個意外發生。
沈念首先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喊聲,叫的是他的名字,卻是陌生的音色。
他下意識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個女子,似乎有人試圖勸說,但她仍舊不顧一切地推開身邊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來。她的鬢發不梳,頭發完全亂掉了,臉上的淚痕縱橫,幾乎暈沒了她的妝容。
她是誰?
她看起來很不體麵,就像一個瘋子。
沈念有些被嚇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困惑和厭惡,顫顫地將手橫在胸前,試著擋住對方向他衝來的腳步。
“沈念……念念,”
她幾乎就要觸碰到他,若不是他及時地退了一步,隨後那女子便被身邊的弟子攔下,
“念念,是姐姐啊,你看看姐姐,告訴我你沒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從小就這樣,老是喜歡讓我擔心……”
她說的話有一大半沈念都沒有聽清,隻覺得那女子尖銳的指甲幾乎要碰到自己的皮膚,忍不住蒼白著一張臉往身邊的弟子背後縮。
“彆讓她靠近我——”
他的這個動作似乎給了對方重重一擊。
那女子顫抖著,她渾身都在發抖,像是剛剛從冰水中撈出來。她抬起眸子,眸中似乎有懇求之意,那是最淒切的痛意。沈念躲在後麵,他看不到帶他來的弟子也麵露不忍之色。
“方才有人同你說了你弟弟的事情,”青城派的弟子垂下頭將幾乎沒有力氣的女子拉起,語氣中並無遇到麻煩的抱怨之意,而是充滿誠懇的同情,
“隻是你還不信,對麼——他,這個人不是你的弟弟,他占用了你弟弟的身體。”
“那,那我的念念呢?”
他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搖頭。
言外之意,任誰都能想到,卻又不忍心直接對女子言明。
沈柔幾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氣,隻是定定地看著躲在弟子背後的沈念。沈念被她的視線看得頭皮發麻,想要轉身逃走卻做不到。
他總算聽明白了,這位是他占用的身體原主的姐姐。
這、這種時候那些穿越的主角都是怎麼做的?沈念猶豫著,糾結著自己應不應該喊出一聲姐姐。
按理來說,裡的穿越者都沒怎麼被這個問題困擾過,他們都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原主的家人,也獲得了這些家人的愛。
但眼前的情況很不一樣。
沈柔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人,她的眼神一寸寸地映照著對方柔軟的頭發,對方的鼻子,嘴唇,還有他的眼睛。可眼睛是最不像的,其他的一切都和她的念念一樣,但——
她的弟弟不會用這種眼神看著她。
那不是她的沈念,這個念頭猶如一道閃電劈開她內心的暴雨,那是一個鳩占鵲巢的怪物。
可是,她還是有一點茫然,那她的沈念去哪裡了呢?
小時候,她的弟弟喜歡同她捉迷藏,少年身形小,藏在哪裡都不好找,她找不到他,又到了吃飯的時候,就有點無奈地喊他的小名。沈念總是會故意露出什麼破綻,比如悄悄從柴火堆後麵露出一隻腳,或者稍微踮腳尖,好讓沈柔隔著矮牆認出他的頭發,順理成章地讓她找到他。
他那麼聽話,那麼乖,可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就算在眼前也找不到了。
沈柔被匆匆趕到的其他弟子帶到了邊上的側殿休息,沈念怔怔地在原地,到頭來一聲姐姐卻沒喊出來,似乎潛意識裡有什麼東西在抗拒他呼喚眼前的女子。
他猛地低下頭,手心腳心都冰涼地發慌。身邊弟子眼中如今充滿了壓抑不住厭惡之色,看著他,命令他快走。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也有點自慚形穢。
但是,但他此前怎麼可能會想到……
他徒勞地拽來一些遮羞布試圖安慰自己,這都是係統的錯,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隻不過是出於任務需要用彆人的身體罷了。
但沈念忍不住想到,在他寄宿於青城派這個沈念的身體之前,他攻略人皇時借用過一個富商家的小公子的身軀,攻略妖皇時也借用了旁人的身體,他甚至連對方的身份也沒有費心了解。
他們是不是也都有在乎他們的人?
“進去。”
身邊弟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對方指著眼前的殿門,殿門半開,沈念看不清裡麵有什麼,但他此刻也沒有彆的選擇。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背後的大門便重重地關上,隨即,地上從他踏足的區域開始逸散出瑩白色的光,沈念驚悸不已,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他對這具軀體的操控權在一點一點流失。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直到他感到一種強製而不容違抗的力量試圖將他徹底驅逐出這具身體,才忽然預見到自己的意識體不再有身體寄居的事實,感到極度的恐慌。
沈念的軀體裡就像是點著火,又像是混雜著尖銳的玻璃渣,要他再也待不下去。
被排斥出去是一種必然。
顧識殊並非不在殿中,他和傅停雪布置好了陣法,此時站在高處,看著一股不純粹的靈體從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逸散而出,便取出提前準備好的法器。
離體之魂若不迅速找到去處,便會消散。
那是一枚鏤空的小球,沈念的靈識無處可去,眼看著就要湮沒,自然毫不猶豫地衝往這殿中唯一的去處試圖棲身。但他甫一進入法器,就覺得不對。
顧識殊蓋上了蓋子,於他便有千鈞之重劈頭壓下。
沈念的靈識被束縛住,再也出不來。
他的靈魂此時終於意識到此地不是好去處,若是能發出聲音,此刻已經驚恐地尖叫起來。這裡頭狹窄逼仄,神魂幾乎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被生硬的棱角硌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