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斯(1 / 2)

在泰山盤桓十餘日後,皇帝車駕終於離開,取道濟北、巨鹿,折返鹹陽。

與往年大張旗鼓的巡遊不同,皇帝並未征調沿途郡縣的民夫清理修整道路、種植遮陽的樹木,反而下旨節製各地長吏,令其“務求清靜”、“不得妄起興作”,種種口吻力求安定,與往日好大喜功的習慣實在迥乎不同。

這樣的變化自然引人注目,難免招惹猜疑。但隨禦駕西行,另一則流言卻不脛而走,一舉奪走了山東諸地眾士人的注意力——據說皇帝被奸臣的謠言所迷惑,竟然要挖掘六國王陵,以此鎮壓王氣,平息天下紛紛擾擾的反秦餘孽。

此流言驚爆駭人已極,登時便口口相傳,席卷南北;士人們奔走相告,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嘩然,驚恐駭異不可勝言——當日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屍,尚且是為父兄報血海之仇,而且也自知是“日暮而途窮”、“倒行而逆施”,必將遭致慘報。現在六國無罪而秦開墳暴屍,其殘暴恣睢何止勝過伍子胥萬倍?

非人哉,非人哉,真正是非人哉!

一時間眾位士人義憤填膺,交口怒罵,恨不能侮辱皇帝自始祖大業以來的祖宗十八代。但踐踏暴秦畢竟已經是多年的保留劇目,罵來罵去也實在沒有新鮮說辭。諸生辱罵幾日之後終於疲憊,卻又生出了新的疑惑:皇帝雷厲風行,但凡有意見無不是立刻推行,絕不遲疑;怎麼到現在為止,都隻聽到了刨墳的風聲,沒看到一點動靜呢?

諸生百般打聽,終於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原來這刨墳的主張是李斯所提,而且一度說動了皇帝。若不是忠貞敢言之叔孫通博士仗義執言、拚死進諫,隻怕現在旨意都已經下來了。

得知消息後諸生又驚又怒,立刻轉移了火力——平日裡罵暴秦已經罵得不新鮮了,現下正好有個新的靶子。他們異口同聲,齊心協力,將李丞相噴得天下罕有,地下絕無,真正是三皇五帝以來,史冊未見的絕世奸臣,萬古邪佞!不要說費仲、惡來這種小角色瞠乎其後,便是烹子、自宮的易牙、開方,也隻能自愧不如!

當然,有奸佞就得有忠臣,隨著李斯的名聲臭不可聞,叔孫通博士的名氣也一飛衝天,漸漸已經能與古之聖人賢臣媲美。聽到風聲的士人們交口稱頌,都說叔孫通博士鐵骨錚錚,是當今罕有的諍臣、良臣,甚至有童謠不脛而走:“人生百年何所道?恨不早識叔孫生!”

在此民謠、讚頌甚囂塵上之時,被叔孫通點名的諸位百家高士便如坐針氈了——忠臣義士都親自開口懇求你們出山,為天下稍作謀劃;如若依舊高臥歸隱,豈非掃儘了賢士的顏麵?

這樣的道德巨棒重若千金,各門的頂尖大佬委實是抵受不住社會性死亡的風險,隻能硬著頭皮帶齊弟子,迤邐往鹹陽而去。

到當月二十二日,便連執意歸隱在家的孔鮒也實在頂守不住每天三十封書信的連環轟炸,雖然在家中咬牙切齒怒罵不肖弟子,還是隻能乘馬車上路。孰料馬車走到中途,便能隱約聽見道路兩旁爭論不休,不時有“叔孫通”的名字傳來。

老夫子好奇心大起,遂命兒子下車打探。兒子與路人談論片刻,回來後卻是一臉猶豫。老夫子愈發疑惑: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他們在議論叔孫通的忠貞義行,稱許他骨氣錚錚,天下無雙……”

——老頭的眼睛立刻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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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祖龍車駕返回鹹陽。初八、初九兩日,皇帝與留守大臣議政,稍稍料理了都城的事務,局勢安定之後,立刻開始推行心中早有的謀劃。

五月初十,始皇帝召集百官共飲,順便商議滯留的幾項大政。中車府令趙高左腳先入殿中,坐大不敬,腰斬。

五月十五,始皇帝下令召回外出巡視的長子扶

蘇,並將幼子胡亥交付廷尉監,命官吏嚴加看管。

廷尉監是鞠審宮中要犯的大獄,將皇子投入其中,無疑是極為嚴厲的處罰。但胡亥隻有十一二歲,他能犯下什麼過失?

這種種的變故莫知緣由,朝中登時疑雲大起。而公卿們最茫然不解的,卻是丞相李斯的下落——自禦駕回鑾之後,這位極受信任的右丞相就再未出現在朝堂之上,一應事務都由左丞相與禦史大夫接手,竟仿佛人間蒸發一般。

宮中給出的消息,是說皇帝要時刻議論政務,因此留下李丞相宿衛禁中,以備谘詢;但這理由可實在不能令人信服——重臣值宿宮廷本是常事,但哪有宿衛十餘日不露一點人影的?又不是做了宦官!

原本以為這是皇帝要下手清理李斯的預兆,但等了數日不見風聲,又難免令大臣們心中嘀咕:李斯仰仗祖龍的寵信上位,絕無當年相父呂不韋的權勢;隻需一道詔書,便能將他剝個乾乾淨淨,完全不必有什麼“隱忍”。

拖延如此之久,陛下到底是想做什麼?

這種種的變故都是在泰山封禪之後發作,不是沒有人去探過隨行公卿的口風,然而近臣們沉默不語,嘴閉得比城門更緊,竟是連流言都傳不出一句來。隻留朝堂百官茫然無措。

——開玩笑,老流氓的威脅言猶在耳,有誰想去頂李丞相的那個臭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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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所以沒有發作李斯,自然不是什麼悲憫情懷——他固然有變更嚴刑酷法的願望,卻並沒有原諒叛逆的閒情雅致,早就已經為李斯預備下了車裂的酷刑。然而回鑾以來祖龍日日聆聽禦史奏報,卻發現了極為不尋常的跡象。

自大秦一統以來,禦史便在民間埋有暗子,探聽六國餘孽的消息。以六國士人對大秦的風評,即使有官吏蓄意過濾,傳到皇帝耳邊的議論也難聽至極。但近日的議論雖然同樣難聽,風向卻似乎漸漸扭轉——士人們罵暴秦再也罵不出新意,開始集中火力攻擊李斯;關於皇帝本人的謠言,竟也大為減少。

祖龍愕然不解之餘,終於領悟到了一個被後世皇帝所反複實踐的真理:

果然還是要有個背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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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悟到這個真理以後,事情就好辦多了。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暫停了阿房宮與望夷宮的工程,稱這兩項工程被趙高暗中破壞,需要停工清檢。雖不知司掌車馬的中車府令趙高是如何能破壞修築殿閣的大工,但蠲省民力總是好事,諸大臣不敢質疑,遵旨將十餘萬民夫送歸家鄉。

五月二十日,皇帝又下令抄沒趙高的家產,將所得的五萬石糧食分賜予鹹陽周遭的貧民,一時間上下歡騰感戴,不勝喜悅;但除欣喜感激之外,卻難免有聰明人生出疑惑:趙高哪裡來的這麼多財產?

——天可憐見,趙高固然是陰損毒辣、居心叵測,但畢竟有祖龍威壓在上,他哪裡敢在禦史眼皮子底下伸手撈錢?現在這抄出來的五萬石糧食,多半是始皇帝從國庫中撥出來,一並算到趙高頭上的!

但民間可沒人知道這等機密,眼見糧食數額實在太大,理所當然便想到了唯一的理由:趙高這奸佞不但挾權亂政,抑且婪索無度,上下搜刮殆儘,才會有這樣的家產!而皇帝儼然是被奸臣蒙蔽,到現在才終於察覺趙高禍亂天下的罪行!

於是關中怒聲大作,數年以來被勞役與糧價所苦的老秦人義憤填膺,恨不能生啖趙高之肉。一時間種種辱罵趙高的聲音直入九霄,回環縈繞、不絕於耳;與關外羞辱李斯的斥罵彼此輝映,真正是蔚為壯觀。

等到關東的百家士人西入鹹陽時,兩種辱罵便神奇的完成了一次雜交。關中老秦人與關外諸生激情交流之後,彼此都彌補上了理論最後一塊短板——李斯為什麼能蒙蔽皇帝?趙高為什麼能縱橫無忌?正因為他們二人在朝中狼狽為奸,勾

結成黨,才能上下其手、無人可製!

連上了,都連上了!老秦人與關外諸生填上了最後的邏輯漏洞,瞬間領悟了大秦這數年以來種種倒行逆施的幕後黑手,荼毒生民的元凶罪魁!一時之間,李、趙二人聯手禍國的流言散步民間,群議沸騰之時,甚至打出了“誅李趙,安天下”的旗號。

——應該說,諸位士人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微妙的預言了未來的曆史。

與李趙二人的凶殘暴虐相比,就仿佛一向為黔首所怨恨的暴君始皇帝都不那麼可惡了——畢竟皇帝還知道以趙高的家產賑濟平民,也知道暫停望夷宮的工程;似乎往日的種種弊政,都應該是佞臣挑唆所致。皇帝——皇帝本人,大抵還是有幾分仁心的吧?

但怨恨雖減,憂慮卻不能免除。士人百姓奔走相告,在彼此慶賀趙高之死時,又有高明之士點出了要害:趙高不過疥癬之疾,隻是依仗權勢逞凶的豺狼而已;現今李斯這奸佞尚且執掌大權,恐怕會有新的變故!

“趙高隻是李斯的爪牙而已。”士人們相聚議論:“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若不誅殺奸相,天下永無寧日!”

眾人深以為然,卻又不覺疑惑:“李斯獨掌機要,一手遮天,權勢無可比擬,怎麼才能翦除?”

“這便是要邀請百家頂尖人物入鹹陽的緣由了!”倡議的士人大聲疾呼:“所謂偏聽則暗,兼聽則明,隻有諸子百家中第一流的人物入宮祈請,向皇帝痛陳厲害,才能揭穿李斯這奸賊的麵目!諸位,叔孫子說的正是至理——如果這些第一流的高人執意不肯入秦,那便是坐視奸佞殘虐上下、棄萬民於水火之中!天下恥之,天下恥之!“

——不錯,在李斯趙高二人的聲名向茅坑看齊的同時,叔孫通的慷慨陳詞也為萬人傳頌,終於德高者為師,漸漸混出了一個“叔孫子”的稱號;儼然與老祖宗孔、顏、孟等並肩了!

叔孫子的倡言當然是至理,於是道德綁架的狂潮由關中迅速擴散,裹挾著諸位不知所措的百家高人,身不由己向鹹陽湧來。

到五月二十八日時,心不甘情不願的孔鮒老夫子終於驅車過了函穀關。誰知一入老秦故土,除卻咒罵李趙二人的歌謠之外,聽得最多便都是對寶貝徒弟“叔孫子”的頌聲,真聽得老頭大汗淋漓,兩眼直突,幾乎懷疑自己老邁昏聵,神智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這個世界都失心瘋了麼?!

不過宗師畢竟是宗師,縱然在三觀搖搖欲墜的劇烈打擊之中,孔鮒老夫子依然察覺出了不對。他聽到了老秦人對李斯趙高的種種斥罵,但心下難免會疑惑:以他的見識而言,始皇帝或許刻薄寡恩,卻是天下一等一的英睿敏察之主;這樣的人物,會被李斯等人輕易蒙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