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試看(大章) 匈奴(1 / 2)

元朔元年,五月,未央宮。

深宮規製森嚴,入夜後人聲寂寂,隻有各地侍衛宿衛巡守時輕微的甲胄敲擊之聲,值夜的宮人躡足往來各地,借著月光檢視各處門戶。宮掖內外將近萬人,竟爾寂靜得能聽見遠處長安的烏啼。

但這沉寂不過隻是片刻,隻見濃黑夜色中一團火光閃耀,而後是哐當哐當響亮的拍打聲,卻是有人手執火把排闥而出,徑直衝開了未央宮最機要的宣室殿!

巡邏的衛士們大為吃驚,登時手持長戟一擁而上,分四方將闖出者團團圍定;然而在燭光下隻看得一眼,登時便麵麵相覷,不覺後退:深夜明火執仗闖出宣室殿的,竟是皇帝最為親信的宦官,中常侍春陀。

可憐春陀已經五六十歲,一番長跑後疲累得幾乎要就地昏厥,但仍舊氣喘籲籲,奮力向衛士揮舞皇帝的信物:

“快,快,立刻把祭祀太一的東西都搬到宣室殿去!”

皇帝近年來頗好方術,在一群方士鼓吹之下,多次於宮中祭祀天、地、太一。但祭祀這樣的神祇必得沐浴更衣,齋戒整肅,怎麼會在深夜時驟然舉行?諸位衛士大惑不解,但仍舊不敢違逆皇帝的口諭,接過信物後快步趨出,直奔皇宮內庫而去。

縱使事出突然,宿衛宮中的郎官們仍然迅速備齊了祭祀的各項器具。祭祀太一的儀式原本需要大量典守的侍衛,但皇帝隻令他們在宣室內擺好了各項器具,而後便下嚴令驅散了一切閒人,竟連隨侍的宦官宮人都不能留在殿中。

“擅入者腰斬,棄市。”披著睡袍高距榻上的皇帝冷聲下令,森然不寒而栗。

眾人唯唯聽命,再不敢仰視。

·

皇帝披上衣衫,在金盆中沐浴雙手,仔細擦拭之後,撿起了一旁幾案上墨跡猶新的絹帛,抬頭一行飄逸的隸書:

【皇帝敬問太一神座下……】

絹帛投入爐鼎之中,火焰煙霧立刻騰空而起,將字跡儘數吞沒。

似乎是太一神顯現了威靈,皇帝麵前彈出了一個閃耀的光幕:

【用戶偏差值不足,即將為您播放免費片段】

皇帝猛然從禦榻上起身,罕見的失去了至尊的氣度。他在殿中大步繞行數圈,長袖在夜風中飄飄搖擺,麵容上已經有了怒意。

如若宦官宮人在前,大概早已魂不附體,匍匐在地戰栗不語。但光幕顯然並不在意人間門君主的感受,它隻是緩緩改變了字跡:

【是否播放免費片段?】

皇帝咬牙切齒許久,終於點頭:

“是。”

·

光幕是在十五日前的深夜出現的。

那時皇帝深信方士密法,正於靜室中嘗試所謂“心齋”的方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無思無慮,善養精神;一切閒人都被遠遠驅逐於外,不許打攪皇帝清修。

也正因為如此,當光幕驟然顯現於眼前時,皇帝驚駭絕倫的呼叫才終於沒有穿透靜室,招來不該有的外人,泄漏這至關緊要的機密。

不錯,至關緊要的機密。當皇帝勉強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一抬頭看到的便是廣袤而無垠的碧綠草原,而畫外音娓娓道來,談的卻是什麼草原地理,什麼物候氣象:

【……雖然中原將草原統稱為“北蠻”、“大漠”,但若仔細區分,所謂的“大漠”之中,其實也有極為嚴格的區分。如果說農耕與遊牧以降雨量為邊界,那麼大漠之中也有這樣嚴格的界限。大致來講,可以分為降雨量匱乏、直接被西伯利亞氣壓帶所控製的漠北,以及有陰山山脈庇護,相對溫暖潮濕,氣候更為穩定的‘漠南’。

毫無疑問,曆來遊牧民族的統治中心,全都聚集於相對富庶穩定的漠南。具體而言,由於陰山山脈所攔截的水汽降落方位相對固定,匈奴、突厥等的王庭雖然是‘逐水草而居’,但移動的地點卻相當有規律,隻是在幾處牧場來回轉移而已……】

說到此處,遼闊草原急劇縮小變化,轉為一張起伏不定、經緯分明的立體地圖。而地圖上空有藍色的水汽自東方大洋蒸騰而來,被蔓延數千裡的山脈阻擋,終於降而為雨,澆注在了幾個固定的方位。

而動畫下有暗紅小字,標注了遊牧諸部落在此建立王庭的曆史。

小字中所謂的突厥、回鶻等,皇帝不甚了了,但“匈奴”一字卻真是椎心刺目,瞬即便吸引了至尊的注意。瞬息間門君主的本能壓倒了驚愕,皇帝翻身而起,抬頭盯住了那片遼闊的草原:

——這是上天在垂示匈奴的機密?!這是昊天上帝顧念了天子殄滅蠻夷的至誠?

皇帝狂喜過望,不由屏住呼吸,仔細凝望這匪夷所思、變動無常的輿圖。數年來劉徹留心匈奴,對軍務頗為熟稔,而今細細分辨,立刻就發現了這莫名其妙的動畫中至為寶貴珍異之處:

——為了解釋漠南漠北巨大的差異,除了描繪水汽與降雨之外,它竟然還點出了陰山山脈被雨水所滋養的湖泊河流!

皇帝搞不懂什麼水汽與降雨,但可太懂這些湖泊水源了!

禦前隨侍的郎官大多精通邊務,曾向皇帝解釋過匈奴的底細:所謂北狄遊牧為生、逐水草而居,那也不是驅趕著牛馬在草原散漫流蕩;草原雖然廣袤無際,水源草木的變動卻隱約有規律可循。如匈奴這樣龐大的部族,早在多年摸索中總結出了這套寶貴的經驗,因此才能橫行大漠,幾近統一了陰山以南。

這些水脈草木變動的規律是匈奴至關緊要的命脈,一劍封喉的逆鱗,一向由隨侍單於的親信大臣謹密掌握,嚴封密鎖絕無泄漏。縱使漢朝百般引誘匈奴降人,也隻模糊打探到一點似有若無的情報而已。

而就為了這點似有若無的情報,朝廷也大下血本,送出了數個關內侯的爵位,少說千數的牛羊馬匹,隻為犒勞吐露實情的匈奴降人、賞賜招降的大臣。

這種種花費不在千萬錢以下,但朝中大臣並無議論之聲;原因無他,數年來與匈奴糾纏多次,大家已經在戰事上達成了共識——匈奴往來如風,蹤跡飄渺,實在難以料理;要想發揮漢軍的長處正麵決戰,便必得攻敵所必救不可。

什麼是敵所必救?匈奴人殘虐無親,但可以拋棄妻兒,拋棄老弱,拋棄王都,難道還能拋棄水源牧場不成?!

相較於上苑馴養的馬,少府打造的弓,這些不起眼的湖泊水脈,恐怕才是漢匈之間門勝負的關鍵。

而現在天幕朗闊舒展,各處動畫惟妙惟肖,這勝負的關鍵正展現於前,一覽無餘。

皇帝愕然凝視天幕片刻,卻彎腰自幾案下抽出了一個金盒,按動鎖鑰解開機關,取出盒內一卷薄薄的絹帛。

這卷被謹慎收藏的絹帛極為粗陋,偌大的白絹上隻潦草塗抹了幾道墨痕與墨點,倒像是小兒塗鴉的劣作。

但正是這區區一幅劣作,曾耗費了朝廷三個爵位,五千萬錢,糧食布帛不可勝計;而數月前衛青領兵出長城,皇帝所珍重托付、足以左右戰場局勢的密寶,也隻不過是這副“劣作”而已。

但現在……但現在,與天幕上詳細到令人發指的水源動畫而論,這秘寶就真是簡陋粗糙得像皇長子劉據(而今三個月)的大作了。

皇帝強自鎮定,俯首反複端詳這粗劣的塗鴉,又仔細思索匈奴降人口中那點少得可憐的消息。但無論如何比對,那天幕畫像清晰可辨,每一處都若何符節,毫無差錯;至於匈奴降人們不知道的細節,那更是汗牛充棟,不勝枚舉,鮮活得像是要從圖中跳出來!

至寶啊,至寶,這才是克製匈奴的至寶!

眼見至寶當前,皇帝終於再也克製不住,連緊握絹帛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這驟來的狂喜不僅因為殄滅匈奴的關鍵已經顯現於前,更因為某種承天所賜的興奮與震撼。

不錯,“承天所賜”!上天願意賜下這樣的珍物,自然是對他這個天子無限的眷愛,拳拳的顧念。天心如此,皇帝所承受的天命,難道還有疑問麼?

什麼叫受命於天?這就叫受命於天!

概而論之,這小小天幕的意義簡直比封禪更強上百倍不止,所謂“天道無親”,但現在上天已經毫無疑義的降下神跡,展現了對漢人不言而喻的偏袒、對皇帝不言而喻的偏袒。這樣神明降世的衝擊,那是方士們皓首窮經一輩子,辛苦搞一萬次祭祀也不能論證的合法性。

正因為如此,霎時間門皇帝內心激動亢奮,難以忍耐,幾乎想立刻令靜室外的宮人入內,乃至召集此刻駐留於宮殿的大臣、外藩的宗屬,共同觀賞這昭示炎漢正統的神跡——北麵匈奴強橫跋扈,常常自稱為天之驕子,蔑視漢帝;而今才要讓你們曉得,誰才是上天最愛的兒子!

身為上天最愛的好大兒,劉徹執禮如儀,絲毫不敢怠慢;他整理衣冠端正跪坐案前,恭恭敬敬打算行祭天的大禮,誰料一柱香尚未點燃,天幕便驟然一變:

【您的試看內容已經結束,剩餘內容將消耗偏差值】

【您的偏差值不足,請充值】

·

以劉徹的聰明才智,與天幕之間門折磨數日之後,終於大抵搞清楚了這“偏差值”是何等物事。天幕鐵麵無私,雖然主動現身降下神跡,但在他這位好大兒麵前也毫不鬆口,堅持索要足夠的“偏差值”才肯播放完整視頻,否則便隻能提供一些免費的試看片段,五分鐘封頂,過時不侯。

直播公司深諳互聯網的套路,這五分鐘視頻中剪切的儘是直播中的精華,勾引得皇帝色授魂與,欲罷不能。隻是偏差值實在難以獲得,皇帝再三懇求無果,隻能令人預備下了這盛大的祭祀,希望能感動天心。

——天子者天之子也,爹,就真不能顧念顧念朕這親兒子麼?

但以現在的情勢看,親爹顯然沒有偏愛到這個程度。

皇帝沮喪難言,但鬱悶良久,還是點了“同意”。

天幕滴滴一聲,又展開了那幅至珍至貴的草原水源圖,天音緩緩道來,繼續著先前的“五分鐘”開始試講:

【……在摸清楚了大漠的具體分界之後,我們便大致可以理解曆史上遊牧民族種種怪異的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