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大漢 第一個視頻(一) 遊牧(2 / 2)

不錯,汲黯倒也不反對用兵,但始終希望控製規模,反複諫阻皇帝那傾國之力的打法,而希望“文德化遠”,能與匈奴達成妥協,節省國力。

除戰爭糜費的現實之外,汲黯還有迥然不同於皇帝構想。他又道:“我聽聞陛下想要追述前賢,比隆於夏商周三代的基業;昔日大禹執乾戚而舞,有苗見之畏服;商湯網開三麵,諸侯歸心。陛下大動兵戈,崇尚詐術權謀,又如何能垂範後世呢?”

這又是汲黯的習慣的犯顏直諫,毫無顧忌粗疏直接,字字句句都往皇帝的逆鱗猛戳。以往日天子的脾氣,大概就該召來公孫弘張湯庭辯,深文周納,陰陽怪氣,先將老頭氣一個倒仰。但今日皇帝麵色略無波動,隻是輕輕抬了抬眼皮。

“既然如此,那朕隻能向汲公稍作解釋了。”他淡淡道:“石卿,殿後備有絹帛,取來為朕做好記錄。”

說罷,皇帝長袖鼓動,長衣飄飄之間,浮出了一片雪白的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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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石慶畢竟是朝廷中難得的忠厚長者,縱然在這駭人的神跡前被碾得三觀粉碎,戰栗難言,幾近於癱軟抽搐,當場昏迷;但終究是數十年砥礪身心練出的一股凜然正氣,到底沒有在禦前失態崩潰。

如此喘息片刻之後,兩人終於勉力鎮定心神,跪坐於地,呆呆仰望光幕,一時開口不得。而光幕緩緩變動,終於傳來了某種輕鬆悠閒的音調。

為了節省曆史偏差值,皇帝精挑細選,最終兌換來的隻是一段直播與觀眾對話的音頻,其間東拉西扯,散漫閒蕩,幾乎整理不出什麼條理:

【公元七世紀時,國勢已經搖搖欲墜的波斯,曾經滿懷惆悵的回憶古帕提亞帝國——也即中原所謂之安息帝國——創業與興盛的偉大光景;或許是被現實中阿拉伯人的劫掠與逼迫所刺痛,波斯學士們著重關注的是貴霜帝國所遭遇的曆次遊牧民族的侵犯。他們回顧了八百年前,帕提亞王阿爾德旺二世及其侄子法爾哈德二世被遊牧部族擊敗誅殺的殘酷命運,總結出了一個精到的曆史規律:

草原就在那裡,所以遊牧部族永遠也不可消滅。

這個思路實在相當精彩,而且放之四海皆準——即使華夏。如司馬遷所言,匈奴“本為夏之後裔”,前身是自中原北逃的夏桀子孫;而曆來遊牧民族擴大勢力,往往也依賴著中原逃人的補充。“草原就在那裡”,所以總有活不下去的人會遷徙到此處,形成新的遊牧部族,並以此威脅中原。

在馬克沁與加特林尊者降世,草原終於能歌善舞之前,這個問題是無法解決的。】

茫茫然聽到此處,汲黯、石慶不由驚愕呆滯,倉促間抬頭望向了皇帝——原本以為皇帝展現天幕的神跡,是要以上天傳音展現威嚴,以此令汲黯心服口服,與朝廷之間再無抵牾。

但現在……現在他們雖然搞不懂那“馬克沁”、“加特林”是何等尊神,但,但“草原就這在那裡”的論調,似乎更像是在打皇帝的臉吧?

陛下……沒事吧?

兩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但眼見皇帝佇立不語,還是老實跪坐了下去。

皇帝抬頭瞻視天幕,雖然先前已經大致聽過簡介,但現在細細解釋起來,仍舊令他心癢難耐,熱血沸騰不止——這安息帝國能被天幕稱一聲“偉大”,想來國力必然強盛。他曾聽聞這安息距西域不遠,未必不能派使修好,共謀匈奴。

再有,這馬克沁、加特林又是何等尊神?大可以讓方士們占卜一二,修祠祭祀……

皇帝雄才大略,登時便有了難以遏製的興奮。

【不過,波斯學士們為此的論證就相當之不靠譜了。根據波斯曆來被西遷的遊牧民族□□的慘狀,他們準確推測出了大陸的地理,認為東邊的“桃花石”(中亞對中原的稱呼)北部有極為廣袤的草原。

但問題來了,來自廣袤草原的遊牧民族,怎麼非要舍近求遠,棄桃花石於不顧,非要來錘他們波斯呢?

根據僅剩的那點資料,波斯學士們開了一個有趣的腦洞。他們認為桃花石自“秦”修建了巨大的北境城牆之後,遊牧民族便不再向桃花石進攻,轉而□□可憐的西域。

至於他們所幻想的,能完全阻止凶殘遊牧騎兵的城牆麼……大概是與絕境長城差不多的工程,甚至還附加了某些怪異的法術,屬於幻想中的工事。

當然,帕特裡亞帝國的史料在曆次入侵中已經焚毀無餘,波斯學士們胡思亂想在所難免。而漢人就很少能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了,畢竟曆史記載得過於翔實了,即使牽涉域外也是如此。在同時代的《史記》、《漢書》中,描述得就要簡潔乏味得多了,遠遠沒有波斯學士們那富有想象的美感。

——簡單來說,砍掉安息帝國兩位國王頭顱的,應該是西遷的塞人與吐火羅人;而塞人與吐火羅人為何西遷?因為他們被逃難來的大月氏錘得屁滾尿流,不能立足。但大月氏為什麼逃難呢?喔,這就終於要提到漢朝的老朋友了——沒錯,他們是被匈奴逼走的。】

皇帝:…………

刹那間真是一瓢冷水潑下來,就連跪坐在地的汲黯都看出了皇帝的無語與失落。

當然,失落的不僅僅是皇帝。就連汲黯也不覺悵然——在聽到那什麼“安息帝國”的赫赫威名時,他倒也動過一點求援的念頭。但現下看來,或許是前後被暴秦與匈奴過度的拔高了眼界,漢朝的皇帝與大臣們已經很難想象一個弱小得連那什麼“塞人”都無可奈何的“帝國”了。

這也能稱帝的嗎?!

【正因如此,《史記》中才下了一個直接而簡單的論斷,嚴重缺乏後世西方瑰麗而雄偉的描摹,直接了當指出了安息帝王被砍腦殼的原因:

“安息大國,多奇物,頗與中國同業,而兵弱。”

——主要還是太菜了。

不過,總的來說,波斯學士們的猜測思路並沒有錯。中原北部的確有著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因此也必然孕育出世界上最強的遊牧部族。隻不過他們搞錯了一個小小的實力問題——被迫西遷,在西域四處劫掠、摧毀城邦的部落,隻不過是草原競爭中最可憐的失敗者而已;他們隻是一波又一波的被更強的部族驅逐,被迫遷徙而已。

那麼,真正占據大漠草原,高居於所有部族頂點的至強者匈奴,為什麼沒有隨之向西擴張,鞭笞這些連塞族人都不能抵擋的弱雞呢?

是啊,為什麼呢?——by漢武帝。

這便是今日我們引用波斯學士神奇腦洞的緣由。這個腦洞在無意間揭示了一個事實:草原就在那裡,因而遊牧部族無窮無儘;但無窮無儘的遊牧部族,為什麼沒有碾碎安息、貴霜,以及西域的一切文明?

因為漢朝就在那裡。

波斯人曾經縱情歌頌抵禦遊牧的英雄,稱頌他為“世界的守護者”,幾近比喻與誇張之能事。然而究其實際,真正當得起這什麼“世界的守護者”、“文明光複者”的,恐怕還得是我們的劉野豬,對吧?

在公元前的幾個世紀裡,亞歐大陸最繁盛的文明星火點燃於所謂的“四大帝國”——大秦(羅馬)、安息、貴霜與漢。他們各自都有輝煌的文明之光,奪目燦爛,不可逼視。但文明在野蠻前何等脆弱,安息、貴霜都在西遷的遊牧部族前表現出了驚人的軟弱,被大月氏及大月氏驅逐出的所謂“雜胡”們反複□□,遭遇了巨大的損失。

這樣的損失銘刻於記憶,甚至令數百年後的學士們都後怕驚懼。他們在回顧塞族與吐火羅人的入侵時感慨不已,大有“波斯不絕如縷”的喟歎。但在發出這後怕的感歎時,這些學者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西域星星文明之火的存留並非僥幸,他們之所以還能在雜胡的入侵下竭力掙紮、保全國體,隻因為漢朝已經扛過了最重的擔子。

換而言之,漢朝便是直麵遊牧的第一道防線,大半個人類的文明的延續與發展,全都維係於這至為關鍵的防護之上。大漢削弱了從草原西遷的每一個族群,過濾了任何一個稍有威脅的部落,為整個西域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保護。能從大漢手中掙脫的,隻有被判定為不值一提的“雜胡”。

——當然,以貴霜與安息後來應對雜胡的驚人表現來看,漢朝隻要稍有懈怠,漢武帝隻要稍微妥協,整個歐亞的的文明,便不能再問了。

某種意義上,這是曆代中原王朝所必須承擔的責任之一。漠南漠北是世界上最大的草原,理論上必將誕生世界上最強悍無匹的遊牧部族。但理論未嘗不可以被人力的實踐所改變,這就是漢武帝北征匈奴,傾儘國力而永不妥協的意義所在。

他以剛硬如鐵的意誌向後世揭示了另一個同樣剛硬如鐵的規律——縱使遊牧永遠不能殄滅,也要持之以恒的彈壓下去,以武力,以外交,以各種中原所能窮儘的手段侵蝕、分化、瓦解草原,以此阻止遊牧部落的統一與合並,為後代謀取儘量多的時間。

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必為後世子孫憂”,即使不考慮什麼虛無縹緲的“人類文明”,僅僅為了後世子孫的禍福,也必須得反複向漠北傾注資源,阻止草原養蠱養出足以威懾整個亞歐大陸的怪物出來。

不要忘記,曾經自詡為“文治第一”,欣欣然蔑視漢武帝窮兵黷武之“弊爭”的趙宋,在苟且偷安了數百年之後,終於讓草原上的遊牧部落完成了最後的進化,由此而席卷整個歐亞大陸,讓所有文明都見識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草原可以養出怎樣危險的蠱蟲——自漢武帝以降,被中原曆代王朝所封印了一千五百年的魔盒,終於打開了它幽森的蓋子,於是整個世界便將燃燒。

我有時候常常會想,當南宋,當波斯,當埃及,當歐洲的諸國在蒙古人的鐵蹄下呻、吟,當整個亞歐大陸的文明接連倒塌,人口被削減足足三分之一時;這些在戰火中掙紮的垂死者們,是否能猜到這驚天變故的根源呢?

——自十三世紀以來,亞歐大陸所有文明所遭受痛苦與災禍,就是趙宋太宗以至高宗畏敵苟安,不顧子孫千年禍福所留的遺毒,前人所種的惡因,終於在子孫頭上受到了這樣慘毒的惡果。在這樣慘毒的惡果之前,後世人椎心刺骨,才終於能在不可挽回的痛苦與憾恨之中,理解前人籌謀萬世時難以解釋的苦心。

當然,妥協與苟且永遠比抗爭和堅持更容易,麻木與漠然也比清醒更簡單。在苟且中享受一時紅利的趙宋君臣甚至可以自鳴得意,譏笑孝武皇帝“窮兵黷武,財賦匱竭,晚年下哀痛之詔”,欣然自詡於澶淵數十萬歲幣買來的年年平安,富貴無極。而彼時趙宋江山花團錦簇,似乎也真是太平歲月、不事兵戈的豐亨豫大,錦繡盛世,足可鄙武皇帝如塵土。

但是啊,但是,妥協是要付出代價的,苟且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而這個代價往往過於沉重,以至於子孫後代萬萬不可承受。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終究,終究要為後代做一點考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