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視頻片段:巫蠱 用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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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為了諷刺新黨,諷刺王安石,舊黨魁首司馬光在其資治通鑒中大開嘲諷,熟練運用影射史學的武器,以漢武帝而暗戳戳陰陽怪氣宋神宗。為此,司馬先生特意在武帝紀的末尾長篇大論的論述了《輪台詔》,並特意挑選了如《漢武故事》等頗不靠譜的史料,以此渲染出武帝前明而後昏,末年“下哀痛之詔”、椎心泣血,悔不當初的形象。

這種形象的塑造當然有些微妙。但縱以司馬光那八百度的濾鏡,依舊不得不在評述中承認武皇帝“聰明能斷,善用人”,甚至於特意讚美他任用趙過改善耕田法的舉止:“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大抵農耕是儒學絕對的政治正確,委實不好反駁,捏著鼻子也得提幾句好話。

但真要說到此處,尷尬的便來了——武帝選拔任用趙過,恰恰是在巫蠱之禍前後;換言之,是在傳統敘述中武皇帝已然由明轉昏、老不死而為賊的階段。

但從這挑選大臣的毒辣而精準的眼光來看……時年六十餘歲的皇帝真的已經昏聵老邁,愚蠢到被小人蒙蔽了麼?

如果眼光再放遠一點,再看看皇帝晚年選拔霍光、田千秋等人的精妙操作判斷,這用人選人的水準儼然毫無下滑,依舊是當日獨力拔擢衛霍時“聰明能斷,善用人”的風采。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皇帝的判斷力一如即往的犀利,他晚年那堆下飯操作又是怎麼來的呢?

皇帝,皇帝鼻息都粗了幾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天幕上“昏聵”二字,幾乎覺得腦門子在嗡嗡作響:

什麼,什麼叫“下飯操作”?什麼“老不死而為賊”?

——天可憐見,在天幕剛剛劇透出“巫蠱之變”四個字時,皇帝固然驚駭絕倫,但能預料到最為惡劣的結果,也不過是始皇帝晚年的結局而已:自己暮年多病,不能視事,胡巫等奸佞趁機勾結,以巫蠱的罪名矯詔而殺太子,因此而天下大亂,難以收拾。也正是顧及到這個結局,他才會為好大兒選配了汲黯與石慶這樣剛正忠直的社稷之臣,甚至於打算為他清掃胡巫、宦官,嚴防當年的趙高之禍。

但現下看來,秦漢大一統的時間畢竟太短,老劉家見過的世麵畢竟太少,在想象力上還是過於保守——以天幕泄漏的隻言片語判斷,如若巫蠱之禍後皇帝依舊擁有選拔人才的權力與判斷力,那麼這場驚天巨變之後,至尊本人的責任,可能、大概、或許……未必有那麼清白?

甚言之,巫蠱之禍的真正罪魁禍首,搞不好是——

皇帝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而今這場合實在不怎麼適合逃避問題……皇帝剛從天幕上收回目光,一扭頭便望見了太廟中列祖列宗的畫像。先考先妣們的麵容板直而又漠然,冷淡的目光自高處落下,筆直凝視著跪坐於靈位之前的不孝子孫,大漢統緒動蕩的元凶罪首。

皇帝:…………

【在議論武帝晚年的下飯操作之前,我們得回顧一下孝武皇帝——或者說大漢的執政風格。

與明朝時洪武皇帝那種肝到死的作風不同,自高皇帝開始,老劉家講究的就並非皇帝“躬親庶務”,而是“用人”,所謂“運籌帷幄之中,吾不如子房;鎮國撫民,吾不如蕭何;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皇帝的能力未必天下第一,但隻要“得賢而用之”,一樣可以成就帝業。

正所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無論高皇帝對韓信、張良,抑或武皇帝揀拔衛、霍,乃至昭烈皇帝三顧武侯,那種對人才精準得嚇人的判斷力,從來都是刻在老劉家dna裡的

當然,這種執政風格是最適合時代的。能力超凡脫俗的皇帝實在稀少,麵麵俱到的皇帝更絕無僅有,縱使高明如唐太宗,在治國理政上也未必能勝過房、杜;既然注定是外行領導內行的局麵,那麼挑選合適的人才作為皇帝的耳目心腹爪牙,才是重中之重。

而在這條選人用人的賽道上,孝武皇帝恰恰是老劉家的拳頭產品,曆代皇帝中絕對的翹楚,用人眼光的毒辣恐怕還在太宗皇帝之上,僅次於他那“天授之”的曾祖父——畢竟,一個長於深宮之中,對軍事沒有任何一線操作經驗的皇帝,居然能如此精準的挑選出兩張罕有的名將SSR卡,而且大膽使用,屢建奇功,膽略與才識上都不是常人可及的。

畢竟,大多數皇帝的操作,是有了賢才也不能放心任用,反而在異論相攪的政治製衡中浪費掉所有時機,最終變革一事無成,隻能歸於空妄而已。

……我說得對吧,宋仁宗與宋神宗兩位陛下?

蒙受君王的知遇之恩是所有士人的夢想,也無怪乎司馬光都要額外破例,讚賞武帝的“善用人”了——其言外之意,未嘗不是暗戳戳勸諫宋神宗善用舊黨君子的意思。

當然,“善用人”隻是泛泛而談的理論,實際操作上則不知道有多難。以大宋為例,王荊公才高一時,誌氣莫可比擬,但選任的官吏卻大多是攀附小人,最終急功近利敗壞新法,良有以也;司馬光汲汲以聖賢經傳為能事,上台秉政後折騰出的卻是“重症盈朝”,諸如儘廢新法、退返西夏土地的神奇操作,大概連漢朝的賢良文學們都隻能掩麵不迭。

換言之,“善用人”多半用的是自己人,是小人,是妄人,如果政鬥激化到白熱狀態,那搞不好用的還是魔怔人。這些寶貝得一就能亡國,更何況粉墨裝飾,連番登場?也無怪乎後世對王安石變法心有餘悸近千年,閉口不敢議論這等狂舉了。

那麼問題來了,作為“善用人”的高人,武皇帝又是怎麼規避掉這些小人妄人魔怔人的呢?

這裡就不得不提到老劉家的另一個好習慣了——所謂薄情而寡恩,殘刻而尖酸。】

皇帝……皇帝尷尬的咽了一口唾沫。

在偌大太廟中,所謂老劉家“刻薄寡恩”的評價在半空嗡嗡回蕩,響亮之極,實在不能視若不見,也實在有冒犯列祖列宗,大逆不道的嫌疑。作為祖宗的大孝子,皇帝本該仗劍而起,大聲怒斥天幕的虛妄,縱使激怒神明,亦死不旋踵——

但,但,更為大逆不道的是,皇帝在驚愕中稍微回想了自家祖宗發家以來的往事,居然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個念頭:

天幕,天幕說的似乎並非沒有道理……

好吧,皇帝手握腰間寶劍,尷尬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當然,隨尷尬而升起的,還有熊熊的怒火:

——就算是實話,你也不可以到處往外說!

他咬牙看了一眼緊閉的太廟門,再望向天幕。

【是的,刻薄寡恩——老劉家六代明君,六代都是刻薄寡恩的高手;高皇帝摧折發妻和長子;文帝的王後與兒子都死得不明不白,還親手逼死了舅舅,折辱迎立他為天子的絳侯周勃;景帝腰斬晁錯、餓死周亞夫、逼殺長子、栗姬,種種手腕從沒有避諱過他的好大兒。也正因如此,武皇帝在刻薄寡恩上青出於藍,更在列祖列宗之上。

這也正是“善用人”背後冷酷的真相——所謂“能者居上”,那你猜“不能者”的結局,又是如何呢?

趙破奴、李廣利,乃至李廣等,可有千萬個故事要講喔。

簡而言之,武皇帝扮演的角色可絕不僅是什麼慈眉善目的天使投資人,他同時戴著兩幅麵具。當他認定你擁有才能時,那麼你將獲得做夢都想不到的獎賞、恩賜、祿位,以及毫無保留的任用機會,所謂“取青紫如拾地芥”爾——即使拋開衛霍這兩個論外人物不談,如主父偃、張湯、公孫弘等,那也是數年之間飛升二千石,乃至於封侯拜相,榮貴莫可比擬。

但如果你辜負了他的期望呢?

那就得想想李廣利、趙破奴、公孫賀、李廣、莊青翟,乃至一長串以方術獻媚於皇帝的方士了。這些人當中,飛將軍李廣僅僅自殺,已經是最為溫和、友善、顧念舊情的結局。而其餘麼,從族誅到腰斬,從梟首到棄市,基本將大漢最嚴苛的刑罰嘗了個遍,其慘痛酷烈之處,亦莫可比擬。

反覆之間枯榮異變,而皇帝用人的風格也昭然若揭——他從不是什麼溫情脈脈的仁君,而是高效的、冷酷的篩選機器;大漢朝廷執行的是高度內卷的規則,有能者青雲直上,無能者直入地獄,中間不需要任何過渡期,在物理意義上實現了“親賢臣而遠小人”——小人都遠到泰山地府了,朝中蠱王蜂擁雲集,當然是無往不利。

所以吧,有時候up主都覺得司馬光挺沒數的。他口口聲聲稱武皇帝“善用人”,要宋神宗效仿;但設若宋神宗真有漢武帝的水準,你猜他又會怎麼“用人”呢?

——以武皇帝那種內卷狂魔賞罰二極管的脾氣,以他征伐蠻夷那可怕的意誌力,怕不是王荊公會立刻青雲直上,貴幸用事,子孫皆得封侯;而且所言皆聽,所議皆用,真正是獨秉機樞十餘年,一展變法之誌的真宰相,實實在在被曆練出來,可以光輝整個史冊的SSR級名臣。

至於舊黨,至於司馬氏,以皇帝“善用人”背後的冷酷邏輯來看,他們老實修書自娛也就罷了,真要是上了頭動起真格,搞不好會被武皇帝誅滅三族。

畢竟,人不能隨便上頭,因為你一旦上頭,就會使出真本領,這樣彆人就會知道,你其實沒什麼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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