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視頻片段 心誌 千古一帝(1 / 2)

皇帝麵無表情,冷冷的凝視著天幕。

畢竟是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皇帝,在最初聽聞噩耗的憤怒震動之後,天子依然迅速收攝住了心神,稍稍恢複了理智。但正因為恢複了理智,在聽到天幕抑揚頓挫科普重臣們團結一致反擊天子的壯舉時,他才漸漸覺查出某種涼意。

是的,並非被背叛與欺瞞的恥辱憤恨,而是油然生出的涼意。

劉徹絕非自命不凡的昏暴君主,他久諳人心,當然知道忠誠絕非天經地義的品質,而往往是以利益捆綁的聯係;正因如此,他厚賞重臣從不吝惜,真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天下珍寶,吾與賢人共之。

但因利而聚,利儘而散;一旦皇帝無法再給予重臣們新的利益,甚至皇權的交接必然將會碾過他們的屍體,那官吏們的抉擇,還難以猜測麼?

皇帝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但正因為聰明絕頂,他才在頓挫之間驟然領悟——這是君臣間絕不可調和的矛盾,已經不是任何權術心計可以敷衍;即使自己真在晚年保持了理智,避免這所謂的“巫蠱之禍”,恐怕掙紮求生的近臣也會炮製出當年趙高與李斯矯詔殺扶蘇的舉措。

如若真發生這樣不忍言的事,天下必將有難以預測的動蕩;為千秋萬代計,為太子計,倒不如——

天子的神色僵冷如鐵,刹那間眼眸中掠過了一絲銳利而冰冷的寒光。這樣的殺機盈目,毫不遮掩,隱約已經是流血千裡的預兆;如若熟悉至尊秉性的公孫弘、張湯等在前,恐怕早已嚇得癱軟無骨,言語不能。

但皇帝環視空空蕩蕩的太廟,終究隻能輕輕歎一口氣,醞釀的殺氣消隱無蹤。

當然,這絕非什麼慈悲為懷的憐憫,而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即使皇帝真狠下心在臨終前清理掉不安分的重臣,他又該用誰來當這把刀呢?

為皇帝做利刃的官吏,難道就不會同樣有自保的渴望,在緊要關口倒戈一擊麼?

至尊的天子一言不發,緩緩盤坐於地,仰視上方光輝燦爛的天幕。

【所以,曆史滑稽往往就滑稽在這裡。皇帝試圖安邦定國的努力,反而為整個王朝招致了最為慘痛的禍患。無法適應新時代的殘黨反戈一擊,終於將高高在上的皇室拖入了血泊中,讓尊貴的天家父子品嘗到了數十年來大臣們臨淵履薄、戰戰兢兢不可終日的惶恐。

應該說,這種歇斯底裡的報複完全超出了年邁皇帝的想象。即使收到了愛子謀反的噩耗,臥病於甘泉宮的天子仍然報有理智,因此反複派遣使者、宦官問詢太子,但環繞老皇帝的近臣們表現出了驚人的一致,無論丞相、外戚,抑或宦官、胡巫,都在激變的關口聯合起來了。他們統一了口徑,果斷向武皇帝封鎖消息,並迫不及待擴大了衝突的規模,幾乎一手製造出巫蠱之禍最為血腥殘暴的一幕。

隻能說,即使最為聰明、果斷的皇帝,在被嚴重汙染的信息繭房之中,也是做不出什麼正確判斷的。狗急跳牆的近臣們尚且無力左右皇權,但他們能在特定的關口影響皇帝的判斷,那便足以掀起狂風巨浪。

當然,皇帝的判斷力畢竟還是存在的,隻要脫離甘泉宮那極為特殊的封閉環境,他依舊能夠獲得準確的消息。

以史料判斷,到征和二年的後幾月,天子應該已經漸漸意識到不對了——曆年巫蠱之案的破綻逐漸暴露,巫師的胡說八道難以自圓其說;而民間冒死為太子伸冤的陳奏越來越多,巫蠱禍亂時的諸國細節似乎也與謀反並不相吻合,這恐怕是天大的……冤案。

但事已至此,即使申明冤案也沒有意義了。太子縱然有千種冤屈萬種冤屈,但父子間兵戈相向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絕非什麼“子弄父兵,當笞”的狡辯可以掩飾;漢以孝而治天下,子女順從父母無所不至,一個舉兵淩逼君父的太子,觸犯了彼時人倫底線的儲君,怎麼還可能安居東宮?!

諸皇子會心服麼?諸大臣會心服麼?天下人會心服麼?

這不是一道旨意可以遮蓋的。要知道,數十年後物是人非,但即使衛太子的子孫登臨帝位,都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祖父平反,隻能草草諡一個“戾”字了事。

換言之,在太子被迫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斷絕了一切希望。天下怎麼能有不孝的皇帝?縱使強勢如李二,亦不敢承擔逼迫高祖的責任。

正因如此,在巫蠱之後,皇帝無論如何“思子”、“愛子”,終究也隻能局限於個人情緒的表達,而無法挽回政治上慘痛的損失——太子的力量已經徹底崩盤,那麼皇帝計劃已久,打算讓愛子踐行的所謂“守文持靜”的路線,也就此傾覆毀滅,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三十餘年的心血,而今便算是付諸東流。

大概是憤怒來得太深也太久,當皇帝聽到近臣們蒙蔽聖聽,一手遮天所操弄出的“巫蠱之禍”時,甚至都沒有感到什麼額外的狂怒。唯有在天幕提及征和二年後巫蠱與胡巫泄漏出的種種底細之時,才不自覺抬了抬眉毛。

當然,即使征和二年的自己真察覺出了事件的破綻,那也已經太晚了……皇帝實在太熟悉他手下那些磨牙吮血的獵犬了,當他們走投無路拚死一擊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逃脫這些酷吏的圍捕。

……遲了數月才發覺是冤案麼?那麼想來據兒必死無疑了。

不,甚至不隻是太子必死無疑。以酷吏的效率來看,短短數月的空檔已經足夠他們夷滅太子的子孫血親,乃至於姻親舊屬。

至此,東宮的力量,博望苑的力量,皇帝精心為愛子預備數十年的人才,便算是掃蕩無餘,再也沒有恢複的餘地了。

這樣淒慘殘破的局麵,甚至還要遠超當年皇帝被竇太後打壓摧折,儒學變革功虧一簣,而近臣被逼下獄自儘的絕境。

……那麼,年邁的自己,又能如何應付呢?

【至此,酷吏們算是獲得了輝煌的、絕對的勝利。依靠短暫的信息差,他們果斷出手,在政治上消滅了皇帝借太子來完成轉型的謀劃,令皇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此時是武皇帝的末年,曆年對匈戰爭耗乾了國庫,天下疲怠已極,流民四起;而巫蠱之禍後中樞動蕩,儲位空懸,意味著巨大的權力衝突呼之欲出。

亂民、盜賊、爭儲,尋常皇帝攤上一個都是天崩地裂的局麵,何況武帝重病纏身,已經風燭殘年?

巫蠱之禍後,將軍李廣利與丞相劉屈氂等立刻聯合,開始勾結內外,大膽謀求儲位。如此肆無忌憚的舉止,既是利令智昏的狂妄,也未嘗沒有審時度勢的陰狠——天下紛亂至此,至尊維持局勢尚且不及,難道還能再開殺戒,繼續挑戰朝廷的底線麼?哪怕為了繼位的平穩,恐怕也隻能對大臣們的異動稍加容忍了吧?

政局已經糜爛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剛強狠戾的皇權,想來也舉不動刀了。

這是很正常,很符合邏輯的猜想。縱觀巫蠱年間的往事,如果垂垂老矣的皇帝無奈選擇妥協,恐怕後來人都很難指責什麼。】

皇帝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