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大唐後事談(七) 造勢(2 / 2)

那無怪乎會如此積極了。李麗質遠遠望去,卻見幾頭驢在野地邊緣停下了腳步——當年隋煬帝大興土木,曾經在此處修鑄新城,建有極為堅固牢實的高聳城牆,隻是修築未半而天下紛亂,隻留下往昔宏偉的遺址而已,自然是做實驗最好的場地。

幾位博士手持火把,點燃了地道外以油浸潤的長長麻繩,待見到火焰一路蜿蜒而入,才策驢快速退後,儼然是早就吃過大虧,避之唯恐不及。

眼見點火順利,長孫無忌精神一振,立刻小聲叮囑外甥女:

“我在地道中放入了幾百斤的火藥,想必陣仗不會小。等到這些人被火藥震動,神思恍忽之時,你再站起來高聲誦讀預備好的稿子。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傳話的人。”

李麗質點一點頭。昨夜她舅舅就為她精心籌謀了一篇稿子,簡短有力鏗鏘豪邁,在火藥爆裂後大聲誦念,必能克建奇功。

長孫無忌又道:“不過也不必驚慌,陣仗雖大,但我早有預備——”

一語未畢,李麗質便不由咦了一聲,她明明是坐在絲綢布帛的軟墊之上,卻猛然感覺身下一個迅即的震顫,而後是駿馬馳騁一樣的顛簸。然後——然後悶雷一樣的渾厚聲響轟然而起,淹沒了長樂公主下意識的驚呼。

公主茫然的向後轉頭,看到隨侍的宮人乃至侍從那驚慌失措的麵容,乃至張大到近乎於扭曲的口鼻。可是奇怪,明明是在嘶聲喊叫,但公主的耳目嗡嗡振鳴,所能聽見的唯有蚊子一樣大小的細細鳴叫,以及此起彼伏,不可斷絕的沉悶雷聲。當然,還有腳底下越來越猛烈的晃動顛簸——

李麗質向左望去,看到貴為國公的親舅舅長孫無忌依舊鎮定。他神色有些緊張,但還是向公主連比帶說,似乎是安慰她不必緊張。

公主還未理解明白,隻是茫然之間往外一望,便不由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從木台上摔了下去。

——原因無他,此時此刻,野地外那長數百步高二十餘丈,調動十萬民力足足修築一年,號稱能與長安城池媲美的隋朝城牆,已經連帶著周遭的樹木土丘山石一起,消失不見了。

而今唯一的痕跡,便隻有場地上空那彌漫蔓延,渾黃而厚重的煙塵雲霧,仿佛華蓋一般籠罩於山石之上,久久不去。

饒是早有預備,李麗質仍然在這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驚人跡象前呆住了。她目不轉睛的望住遠方的煙雲,震懾於此前所未有的暴力之前;即使聽力漸漸恢複,神誌也依舊在恍惚中不能自已,直到舅舅的驚叫在耳邊響起:

“糟了,火藥量好像放多了!”

與此同時,幾人腳下的木台發出了嘎吱一聲,可怕至極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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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唐朝的官吏早被提醒,還能勉強控製情緒。那麼西域諸國的國王驟然遭遇此變,就真是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刹那之間狼奔豕突一團混亂,險些將看台都衝個稀爛。不過,尚未等到看守的官吏緊急調兵來彈壓,這些慌亂中不顧一切的貴族們頃刻間從看台上望見了遠處飄起的煙雲,於是喊叫哭號刹那間消失無蹤,這些貴人再次蜷縮在看台以下,動也不敢亂動。

高昌王麹文泰年邁體弱,被擠得一跤摔在了地上。等他掙紮著從泥土中爬起,剛好看見煙雲漸散,而原本屹立高聳的城牆與門樓在陣陣的悶雷中緩緩下沉,最終在數個呼吸之中傾頹瓦解,化為一地不知所蹤的瓦礫;整個過程平靜而又沉默,毫無驚天動地的陣仗。整棟城牆便仿佛狂風下的沙山,在莫名的巨力肆意揉捏下輕易的變形坍塌,一如幼童揉搓泥巴。

麹文泰在王城外見識過唐軍以火藥破城的戰例。但正因為見識過如此的戰例,而今再次仰望者倒塌的圍牆,他才在驚恐中有了不可遏製的顫抖——與數月以前攻破高昌王城相比,而今的威力何止翻了十倍不止!

這就是唐人的力量嗎?這樣的力量居然還可以增長嗎?

麹文泰喉嚨格格作響,幾乎在恐懼中呼吸不得。但正是在這驚懼交加猶如油煎的茫然與恐怖裡,他的神誌訇然震動,終於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念頭:

——這樣的力量,這樣的力量!這樣的帝國,這樣的帝國!

原來人類還可以強盛到這個地步,原來國家還可以強盛到這個地步!

而他呢?在這樣的力量於中原孕育之時,當中原的帝國逐漸強盛至無可比擬之時,他又在做什麼?!

他在縱容那些無恥下賤虛弱到不能彎弓盤馬的貴族,他在給虛張聲勢的突厥人當狗啊!

他居然——居然在討好那麼孱弱、可悲、愚蠢的勢力啊!

刹那之間,恐懼與憤懣在胸中一起迸發,如火如荼如岩漿奔湧轟,轟然炸裂不可遏製。年近五十的高昌王竟爾從骨頭中榨出了力氣。他猛地推開攙扶自己的兒子,快步向看台以外奔去,一麵狂奔,一麵是嘶啞而變形的呐喊:

“大唐皇帝陛下萬歲!大唐皇帝陛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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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長孫無忌的估算還是不夠精確。雖然火藥效果超乎意料,但毀壞性也超乎預料——秦州長官命人連夜搭建的木台,終於還是在狂猛的震顫中塌了一半。

不過,木台還是結實的,雖然地板有所塌陷,但總算沒有傷人,隻是長樂公主一腳踩在了地板裂縫之中,竟爾陷下去了大半——她那身禮服實在過於沉重了,根本掙紮不開。

長孫無忌與侍衛合力,像拔蘿卜一樣把外甥女拔了出來,同時連連咳嗽,流淚不止——先前掀在空中的塵土終於下降了,灰撲撲撒了高台上所有的人一頭一臉,飄飄灑灑永無窮儘。齊國公與長樂公主的服飾最為華麗,所以也最為遭重:他們灰頭土臉連咳帶喘,就像是逃難的難民一般。

“……草率了,下次該調整用量。”長孫無忌喘息道:“公主殿下,您還記得那篇稿子麼?說幾句也行。”

李麗質呸一聲吐出口中泥沙,甩一甩嗡嗡的腦子,愁眉苦臉:

“……前麵忘了,中間忘了,後麵也忘了。”

長孫無忌:……

“好吧臣也忘了。”他隻能承認:“……不過,現在可能用不上了。”

長孫無忌向看台外指去,此時煙塵已經降落,湛藍天空中澄澈如洗,唯有一輪耀眼奪目的朝陽。天空下土地蒼茫一片,無數翻騰的人流正從遠處的看台湧出,潮水一樣的向半坍的木台奔來。

耀眼陽光中人流五色斑斕金光閃閃,各色的服飾與珠寶在晴空下閃爍著微光,但最終彙攏於這浩蕩的人潮之中——來自西域各國的貴族王公們在揮舞手臂扭動著身體;這些稀奇古怪的首領以某種狂熱的激情高聲呐喊,連滾帶爬的朝木台——朝大唐的公主處湧來。

“他們這是——”

“他們這是在朝見大唐,朝見大唐的皇帝陛下。”長孫無忌靜靜地說:“原本應該欽差還禮……但現在隻有公主代行了。”

說罷,他後退一步,將外甥女推到半坍塌的木台之上。

李麗質愕然至極,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瞬間灰塵四起,嗆得公主幾乎掩鼻——她的禮服已經是塵土滿麵,再也分辨不出本來麵目了。

“——這怎麼行?這也太不體麵了!”

好歹她是代表大唐出麵,煌煌大唐不要麵子的嗎?

“殿下。”齊國公長孫無忌在公主身後輕聲開口了:“什麼是體麵?沒有什麼是天生體麵的,有力量的人說什麼是體麵,什麼就是體麵。”

“現在,大唐的公主願意召見他們,那無論穿什麼,都是給了他們天大的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