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快些!”
管事宮女的催促一聲比一聲急促,懷抱著各色錦盒的宮人低頭匆匆行過,儀態卻兀自端方平正,不敢有一丁點的東張西望的怠慢——雖爾如今遠在隴右,但她們依舊是朝廷貴人精心挑選來的耳目心腹,責任重大關係至深,因而一舉一動都仍舊是宮中的規製,整整有序一絲不亂。
十數名宮女逶迤走過朱紅長廊,依次將錦盒捧入了小小偏殿之中,彼此俯首垂目,不敢稍有瞻望。
但儘管垂眉低目,可顧盼時稍一眺望,仍然被滿殿的金碧輝煌刺得有些睜眼不得——雖爾不過是淩晨卯時五刻,但當熹微的晨光自窗□□入之後,依舊將殿中的金箔銀箔百般珠寶照射得熠熠生輝,幾乎有攝人心魄之感。
在此攝人心魄的熠熠彩光之中,為珠寶金玉所環繞的帝女便愈發不似凡人了,當清晨的陽光在華麗繁複綴滿珠玉的禮服上折射出氤氳彩氣之時,那豔美莊嚴的容色儼然超凡脫俗,任何一個俯首踏入殿中的人,都會懷疑自己是在參拜九天玄女。
但九天玄女晃了晃滿頭的珠翠飾物,卻驟然開口了:
“爺爺的,什麼時候才能畫好妝?”
身邊侍奉的女官立刻下跪了:
“公主慎言。”
“慎言什麼?”公主不以為意:“我殺過廢過流放過這麼多人,還怕說幾句臟話麼?姑姑也太膠柱鼓瑟了。”
女官依舊俯首不起:“公主是大唐的公主,請公主慎言。”
是的,大唐公主就是不履凡塵的天上人,天上人可以殺人廢人流放人,但唯獨不可以說臟話。
“——好吧好吧我就隨意一說,請姑姑不要轉告我娘。”公主無奈了:“所以還要畫多久?”
“還有一個時辰。請公主靜侯。”
公主嘴唇開闔,她很想再發表一下感想,但既然不能說臟話,那就實在沒有可說的了。
眼見帝女神色不愉,貼身侍奉的女官雙手輕招,身後梳妝的宮人稍稍停頓,身前卻有宮女俯首快步而來,雙手捧上一份絹帛,在公主眼前小心展開。
“這是此次宴飲的名單。”女官輕聲道:“殿下,您看……”
李麗質的注意力果然從這冗長而無聊的化妝粉飾中轉移了。她目光向下移動,逐一掃過絹帛上那些更為冗長枯燥,不知名所雲的音譯名字。
好吧,更無聊了。
·
是的,宴飲。
這是自長樂公主及笄以來,西域乃至整個隴右最為盛大而隆重的典儀。每年九月中旬,秋高氣爽之時,常年居住於長安帝都的鎮國長樂公主都會辭彆中原皇帝天可汗陛下,奉命巡視自己的封邑,並代皇帝賜宴。這場宴飲將會持續半月之久,而自隴右西域乃至漠北,一切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勳貴豪門都會被邀請入宴會,享受這中原皇帝陛下天覆而地載的恩德。
中原朝廷的賞賜本不算罕事,西域諸國的國王也曾入長安朝見天子,親眼見識過當世第一城池的繁華富麗;但縱使如此,長樂公主於封邑召集的宴會仍舊光輝燦爛而炫人耳目,但凡有幸與宴者,無不是目眩神迷翹舌難下,乃至於魂牽夢縈到夙夜難寐的地步。
是的,即使對見多識廣的貴族而言,公主的宴會也太過於新奇、絢麗、匪夷所思了。那絕非隻是庸常宴請中金銀器皿珠寶綢緞毫無意義的堆砌與裝飾,而是不亞於皇宮內廷的富貴與繁華。整個中原最高雅奢靡的享受在半個多月的聚會中依次鋪陳開來,賓客們在主人的帶領下逐一領略長安皇都的風尚;無論是品鑒美食美酒、賞玩古董珍寶,抑或是吟詩作賦歌舞助興,乃至於品茶賞瓷狩獵賭賽,每一樣都儘態極妍妖嬈嫵媚,樂趣無窮而回味無限,真真是窮儘了這個時代一切人類所能意料的享受,迥然超乎常年僻居西域漠北,平生隻知飲酒的諸位土嗨貴族想象之外。
正因為這匪夷所思的享受,僅僅參與了一次宴會之後,大小官吏貴戚乃至國王們色授魂與,幾乎立刻沉浸於了大唐那寬廣遼闊的文娛產業之內——畢竟,在公元七世紀的中古時代,當大多數城邦與國家都在饑荒疫病與兵災中苦苦掙紮時,恐怕也隻有大唐,天可汗統領下的大唐,可以輕而易舉的提取出這麼多的農業剩餘,養活這麼多這麼廣泛的娛樂方式。而當同樣為饑荒疫病兵災所苦,生活枯燥無味到隻能看野馬呲牙玩的貴族驟然體味到這豐富多彩眼花繚亂的大唐風采時,那衝擊可想而知。
某種意義上,這是更先進的物質文明徹頭徹尾的碾壓。西域地處商道,本來並不缺乏黃金珠寶各色珍玩,但同樣的金銀珠玉乃至寶石首飾,卻一定是大唐工匠所親手加工的,更為絢麗奪目光彩耀人,遠遠超出於那些隻是經過粗糙打磨的原生礦石;不僅如此,即使西域貴族們最為鐘愛的馬匹與美酒,大唐也永遠能推陳出新,彆出花樣:長安皇家的馴馬師精通繁殖駿馬的技術;而美酒——美酒,當國子監的幾位博士終於搞出蒸餾工具之後,以原始發酵手段釀造的酒漿就再也無法與人為提純的烈酒相提並論了。而西域諸多貴族染上酒癮,也不過是區區一兩年的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