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質……李麗質停了一停。
說實話,即使被天書衝擊了再久,三觀毀滅又重建再多次,李麗質還是很難想象那長龍吸水,一口氣吞儘全天下多半白銀的可怕場麵。
說實話,她掌握西域商路,自問也見識過了金山銀海獲利無窮的貿易,但要讓她想象出那種無上無下無遠弗屆的商業力量,還是太超乎能力了。
不過,李麗質迅速反應了過來,宰相們看重這篇文章,當然不會是想領略朱明那所向無敵的貿易實力,而多半是想要借鑒些什麼——所謂你也是華夏,我也是華夏,雙方彼此彼此平起平坐,都享受著所謂“經濟規律”的福祉。大明可以在盲目癡愚的無意識中攫取如此驚人的利潤,那憑什麼我大唐不可以?
當然,局限於而今這點可憐的人口與生產力,想要如大明一般橫掃天下敲骨吸髓氣吞萬裡如虎,那是不太可能了;但求其上者得乎中,大唐先把西域天竺波斯等等的貿易一口吞下,總不成問題吧?
當然,貿易利潤尚在其次,最關鍵的還是大明光輝的示範,再稍稍聯想朝廷現下的困境,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朝廷想用白銀鑄錢?”她低聲道。
“有幾位戶部的堂官有這個意思。”李孝恭徐徐道:“主要的議論,是打算以銅錢為主、銀錢為輔,在大宗的買賣中倡導銀幣,也算能省下一筆銅的開支,稍稍喘一口氣。”
李麗質皺了皺眉:即使對錢法輕重並不熟稔,她也能聽出這辦法的風險來。銅錢銀錢並行於市,看似是應付缺銅危機的良法,但銀銅之間彼此貴賤不一,卻也會擾動民生。為了保證物價的平穩,朝廷必須時時調控銀錢與銅錢兌換的比例,在銀價高漲時拋售白銀買入銅器,或者在銅價高漲時拋售銅器而買入白銀。
而今朝廷手上還捂著幾個應急的銅礦,可白銀就……
“國庫的白銀夠用麼?”李麗質道:“總不能真如天書中的大明一般,仰賴貿易輸入吧?”
且不論西域的白銀能否夠得上天書中所謂“美洲”的零頭,依靠行商那時有時無的白銀供應,依舊是冒險之至。
“當然要有所變革。”李孝恭道:“戶部的堂官大多指望廣州市舶司的收入。此外,據天書所載,東瀛小島百物匱乏,但銀礦產量卻頗為豐富,相隔也不遠。”
李麗質眨了眨眼睛:東瀛的確近在咫尺,往來也算熟門熟路,如果天子所求取到的造船術真的實驗成功,那此處倒真正是可以穩定控製的白銀來源……戶部堂官思慮至此,倒也算精細。
當然,這設想天馬行空,終究還是要參照已有的實踐。長樂公主頓了一頓,繼續閱覽麻紙上細小的文字:
【總的來說,雖然西洋各國在十五至十七世紀已經在貿易上被帶明錘得屁滾尿流,但他們麵對的其實隻是華夏實力冰山一角而已。畢竟,帶明朝廷在財政上是出了名的擺爛到底,在早期是禁海禁商斷絕來往(當然,基本執行不怎麼下去),隆慶以後好容易打開海關融入市場,卻又對這白銀洶湧而來的貿易局勢一片茫然,僅僅隻是以一條鞭法承認現狀而已。
至於什麼投資新技術什麼保障商業環境什麼刺激經濟,在想屁吃麼?
所以,在整個近古時代,吊打全世界乃至抽乾美洲貴金屬產量的手工業,其實不過僅僅是華夏潛力海洋中濺射出的一滴水珠。
不過,這一滴水珠卻似乎給了歐陸的知識分子以某種奇怪的印象。大概是被華夏產品狂暴轟入之後神經錯亂,不少學者們絞儘腦汁試圖解釋東方這bug一樣的貿易能力,而且還真讓他們折騰出了一點東西。
譬如說,法國重農主義的代表,赫赫有名的魁奈帶學士與杜爾哥帶學士,就從長久的研究中發現了中華工業如此強盛的緣由。他宣稱,華夏之所以能在商貿中所向無敵,是因為他們的皇帝充滿了智慧,懂得完全的尊重事物自身的規律,而不是去擾亂商品的運行與生產。而歐洲之所以賣不出貨去,正是因為歐洲法律太習慣於陰謀詭計,背離了這偉大的理性傳統與自然法則,一言以蔽之,還是體製不行。
——帶明帶清諸位皇帝:是嗎?
喔對了,為了描述中華這無與倫比的智慧,魁奈還專門從老子的論述中找出了“無為”一詞,並將其翻譯為“自由放任主義”,立誌要將此中華之“自由放任主義”發揚光大,徹底糾正歐洲那沿襲百年政府乾預經濟的惡劣體製,實現西方的全麵中化。為表決心,他還特意將自己著作的出版地標為了北·京。
所以說,若按照歐陸大學士魁奈、洛克等人的觀點,在自由主義經濟學領域,什麼西方學派都得往後稍稍,我帶明老朱家曆代聖君仁主,那才是所謂自由經濟小政府永遠的神呐!
不過,雖然歐陸大學士的暴論實在令人目瞪口呆,但真要剝去他們對中華皇帝的奇妙光環,其實這些人的論述還未必有什麼大錯。老朱家當然扯不上什麼經濟學,但要論自由放任不管不顧,那彼時歐陸各國,恐怕還真隻能瞠目其後——畢竟吧,對於絕大多數的貿易而言,帶明朝廷存在與否,確實區彆不大。
而某種意義上,這種菜得摳腳的行政能力還真是歪打正著。拜當時空前繁榮的買賣所賜,沿海對人力的需求水漲船高,競爭日益激烈。手工業的作坊主在廣袤的市場中血腥搏殺,竟爾部分實現了自由主義經濟學中最夢寐以求的境界:華夏在擴大出口,以規模效應壓低價格的同時,居然還百般出彩迅速提高了質量,展示出驚人的比較優勢;甚至連自由市場中常受詬病的工人待遇,居然也在巨額白銀的刺激下提高迅速。
可以說,至隆慶萬曆年間時,整個由海貿帶動的經濟是真的有了驚人的增長。這一點可以從傳世之《三言》、《二拍》乃至《金瓶梅》等世情中窺探一二。晚明時南北市集繁華已極,不僅達官顯貴奢靡揮霍享樂遊宴,即使底層的百姓也能不時沾潤,飲酒食肉,乃至享用稀奇的珍品。所謂“窮者幸托安生,差徭省,賦役輕。耕者鼓腹,士好辭章,工賈九流熙熙自適,何樂如之”——縱使貧窮孤寡,亦能果腹安樂,昔日開元天寶之盛世,無過於此了!
由自由放任帶動貿易興盛,由貿易興盛帶動經濟發展,大概亞當斯密當前,也要目瞪口呆高呼內行,好歹給皇帝陛下磕幾個。
不過,自由放任的經濟,難道是沒有代價的嗎?
巨量的白銀注入當然帶來了財富增長,但白銀畢竟是通過海貿注入中國的,能夠分享這滾滾財富浪潮的,也唯有沿海各地的豪商與百姓而已;彼時商貿發展帶動手工業發展,沿海的百姓大量拋棄農耕從事商業與力工(“去農而改業為工商者,三倍於前”),依靠手中豐沛的白銀購糧過活,依舊可以逍遙自在。但古典時代生產力不算發達,天下糧食多半是定數,當江南兩廣需求量暴漲時,又是誰的糧食份額被相應壓縮了呢?
陝西陝北與九邊:是啊,誰呢?
可以說,雖然明朝晚期的第一波全球化尚且原始粗糲,但卻已經完全展示出了國際市場的無上威力。被容納入國際市場的優勢地區贏了又贏,享受著大概是封建時代數千年間最為舒適的生活,時人號稱“極樂世界”;可被國際市場摒除在外的棄子,則會遭受經濟與生理雙重的盤剝,充分體會到原始資本的血腥。
在漫長的隆萬盛世中,如陝西陝北及九邊等內陸地區無法在貿易中分潤,反而是商人惑於重利潤,要將本地糧食源源不斷的輸出,擠占岌岌可危的儲備。而以白銀為稅收的“一條鞭法”則更加重了困局。內陸天然的缺乏銀兩,農民為了逃避官員的考比,不得不將糧食以極低的價格售出,真正是剝皮削骨的壓榨。
換言之,帶明在享受著自由經濟的好處時,也終於麵臨了自由市場老生常談的問題——資本的馬太效應實在太強,資源的配置嚴重扭曲,危機已經近在眼前了。
此時,即使沒有什麼高妙的經濟學知識,僅以一個政府的本能,帶明朝廷也該有所舉動了。以當時可行的措施看,上策是開拓國外糧食市場緩解糧荒,組織九邊失地農民參與全球分工;中策是設法征收豪商重稅,儘力補貼內陸;下策——即使是再不得已的下策,也要將陝西及九邊的一條鞭法暫停,允許他們以實物繳納稅收吧?
可彼時的萬曆皇帝在乾嘛呢?萬曆皇帝在持之以恒的擺爛呢。
當然,按照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說法,市場那無形的手是萬能的,隻要等待的時間足夠長,總能夠等到市場出清、資源配置重歸理性的時候。隻不過嘛,當崇禎年間水旱蝗災接踵而至時,陝西的老農們似乎失去了等待市場恢複理性的耐心,他們果斷重拳出擊,先將朱明的皇帝陛下給出清了。
自由主義先賢、經濟帶師朱皇帝竟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哀哉!
】
讀到此處,李麗質都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
行吧,她算是知道宰相通讀這份天書之後,心中是何等的萬馬奔騰了!
——無怪乎要千裡迢迢,特意請河間郡王來轉交這一張麻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