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大唐後世談(十五) 貞觀十二年的五個……(2 / 2)

不過,回鶻前年扣押大唐商人的貨物,麵對唐朝使節的責備,還曾倨傲蠻橫無禮冒犯,竟稱“姓李的皇帝是天可汗,咱也是個可汗,如何不能平起平坐?”,侮慢之詞恬不知恥,忠臣義士無不義憤填膺,萬難理喻——但正因為萬難理喻,而今驟然一轉攻勢,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固然蠻夷畏威不懷德,但反轉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點?

他們不要臉嗎——好吧搞政治的可能確實不怎麼要臉,但他們都不需要花點時間做心理建設的麼?

於是沉吟片刻以後,便有人疑惑發聲:“回鶻到底也是盤踞西域漠北的大國,難道連這三成的關稅都抵不住麼?恐怕未必會如此軟弱罷?”

聞聽此言,作為長·者的孫姓士人立刻便是一聲冷笑,語氣卻頗為悵然:

“我知道諸位老弟在想什麼……唉,大家在中原待得太久了,大概實在不知道這些西域南洋的小國,平日是怎麼個治國法,所以才會將大唐朝廷理政的習慣牽扯到這些草台班子上。唉,我昔日奉命於西域都護府觀政,出發之前,也是從沒有想過其中的差彆。”

一聽此語,大家登時肅然起敬:而今西域牽涉至重,能奉命於都護府觀政者,無不是國子監中上上大才,豈可輕忽?於是立刻有人起身為前輩斟酒,還小心恭維:

“請先生賜教。”

“不敢,不過初出茅廬的愚魯之過而已。”孫先生微微歎了口氣:“當日國子監分派我等外出觀政,每兩年要提交一份觀政的報告來。於是我斟酌再三,選了彼時西域的焉耆國——此國地處要衝,國中又出產美玉寶石諸多珍物,因此在商貿中獲利無算,百姓殷富。我當時考察良久,認為此國前途無量,光輝似錦,因此特意攥寫報告,請求朝廷能扶持此國……“

諸位士子茫然眨眼。以他們所知道的那一點經濟學“比較優勢”的理論而言,焉耆國若能在商道中揚長避短發揮優勢,的確有借美玉寶石致富的可能,又談何“愚魯之過”?

在此一片疑惑之中,還是。鴻臚寺丞的公子隱約記了起來:

“我記得,這焉耆國似乎與大唐不太——不太和睦……”

“足下說得不錯。”孫先生幽幽歎息:“我辛辛苦苦籌備了半年的報告剛剛定下初稿,便聽聞邊境事變,焉耆國招攬突厥餘孽,被都護府給犁庭掃穴了。”

眾人:…………

行吧,他們算是明白,為什麼孫先生才學優異年資上品,卻依舊遲遲沒有授官了。

“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明白這些小國是為什麼要這麼作死。”孫先生悵然道:“不過後來我念頭也通達了——聽說陛下接到焉耆作亂的消息以後,那是足足想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搞明白緣由呢。”

“所以,你說它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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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這些蠻夷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本奏疏摔在地上,而後是哐當一聲巨響,端坐上首的長樂公主一掌拍動幾案,隻聽筆墨硯丁零當啷一陣亂響,高聳的書山搖搖欲墜,愈發襯得公主麵色陰沉,猙獰可怖。

侍立在公主身後的女官無聲歎氣,但終究欲言又止。沒有辦法,雖然身負長孫皇後重托,竭力要維持公主皇室的風度;但自帝女奉命於市舶司聽政以後,受朝中種種不可思議的形式所迫,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臟話竟爾無師自通,源源不斷慷慨如滔滔江水,實在不能阻遏,女官唯有扼腕羞慚而已。

當然這也不足為怪,畢竟房、魏、王等謙謙君子,一旦入政事堂議事論決,那不也是奇談怪論脫口而出,絲毫不顧朝廷的顏麵嗎?

說白了,誰能在工作的福報中保持鎮定呢?

不過,同樣被奏折淹沒的太子倒還維持著氣度。他不急不緩合上一本奏章,而後才徐徐開口:

“何必如此?回鶻——好吧,回鶻的局勢的確有些出乎意料。但不出乎意料,也不會特意召集合議嘛……”

貞觀六年設置市舶司伊始,即使聖上與政事堂也沒有預測到它那赫然興盛的未來——短短五六年光景裡,隨著通商貿易規模與關稅比例急劇增加,市舶司的地位隨之水漲船高,雖爾依舊是六部名義的下屬機構,但威權至重手握財源,儼然已經能與老上司戶部平起平坐,正是所謂乾弱枝強而調度不靈的局麵。

為了應付這尷尬複雜的局麵,貞觀八年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太子同樣聽政於戶部,並與長樂公主每月聚會議政一次,共同料理財政上與貿易有關的重大疑難事務。這製度原本是為縫合戶部與市舶司齟齬的倉促之舉,但實行以後卻同樣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皇太子與大公主聯手起來,不過一年零幾個月的功夫,竟然已經將戶部架空得乾乾淨淨。

——說白了,一旦貿易與稅收合流之後,其餘財政上還能有多少“大事”,可供戶部參詳呢?

而今日緊急召見合議,正為現今緊趕慢趕入長安城打秋風的回鶻使團。大唐安插在西域的暗探不知凡幾,所探知的消息比尋常士子所知詳細百倍,也更觸目驚心百倍——國子監的監生們所料不差,回鶻的態度反轉得如此快速淩厲,恰因國內那糟糕到無以言喻的局勢。僅以暗探的奏報,則回鶻僅糧價布價與鐵器價格,一年內便足足翻了十倍有餘,真正駭人聽聞。以至於暗探都在回報中再三感慨,稱頌朝廷料事如神,滅國不用一兵一卒。

而這番馬屁陳奏上來,卻立刻讓長樂公主破了防。天可憐見,雖然當初的確是她親口建議聖上加的關稅,但本意可絕不是要回鶻人的性命——大唐又不是後世攪屎攪到周遭秩序全盤崩潰的神經病帝國,基本的上國常識還是懂一些的;要是因一點冒犯就隨意降傾國之怒,這萬邦共主王道至尊的地位還要不要了?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朝廷不是才加了區區三成關稅而已麼?

……好吧,以奏報的細節來看,這事情還真不能歸咎於長樂公主。回鶻部族林立而中央虛弱,可汗常以商稅收買貴族,供上層享受奢靡生活。而三成關稅生效以後貿易減少,雖然對回鶻國力沒有根本的影響,卻大大削減了可汗享樂的開銷。於是當代回鶻可汗苦心孤詣,除特意加大搜刮彌補損失以外,還額外參照了他麾下數位大賢之士的見解,決定效仿中原以廢鐵與青銅鑄造錢幣,直截了當撈它一筆。

某種意義上,諸位粗通漢典的大賢之士倒也沒有哄騙可汗,中原皇帝的確曾有以低劣金屬鑄造惡錢的舉止,而且鑄此鐵錢的皇帝還多半都聲名赫赫,永垂青史,能在貨幣史上留下永恒的教材。他們的形象光輝耀眼,而他們的名字亦永不能被百姓忘卻——譬如王莽,譬如蕭衍,又譬如廣大帝,個個都是類人宇宙閃耀的群星。

而理所當然,在實行鐵錢後不到一月,回鶻那點脆弱零散的商品經濟立刻向著地獄一路狂奔,一比一嚴格再現了曆朝曆代鑄造惡錢牟利後的統一下場,甚至結局更為惡劣——畢竟吧,濫發鈔票這種事也不是每個經濟體都能承受;洪武皇帝濫發寶鈔,雖然有以物易物的害處,但最終結果不過是讓全國人民在擦屁股時多一種選擇而已,回鶻這種小國濫發貨幣,那麼商人與小民就都彆想活了。

就憑區區二十幾萬人的經濟體也敢碰瓷我帶明自由主義小政府神國嗎?狗兒的,憑你也配?

奏報中說,回鶻可汗現在已經在鑄造“大錢當千”了——原本麵值為百的貨幣改為一千,原本麵值為千的貨幣改為一萬,依次翻倍永無止儘,試圖以此抵抗波濤洶湧一浪高似一浪的通貨膨脹。而長樂公主——即使長樂公主在貨幣經濟學上的造詣遠不如她飽讀典籍的兄長,僅憑曆史直覺,也能一眼看出可怕的端倪:

要知道,上一次新朝王莽陛下搞“大錢當五十”後不過數年,自己的腦殼可就掛在義軍槍杆上了……

換言之,回鶻可汗憑一己之力,終於將大唐輕描淡寫的懲罰擴大衍生,推演出了連創始者都夢想不及的神奇變化

這是什麼五年叛亂三年亡國的臥龍鳳雛啊?天壤之間怎麼會生出這種貨色啊?

“混賬!”

被蠻夷理政能力所破防的長樂公主忍耐不住,終於再次怒罵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