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大漢後世談(六) 實用主義(2 / 2)

霍去病略有不解,但依舊束手恭敬作答:“這也是人之常情。”

“自然是人之常情。”皇帝緩緩道:“可既然人情如此,那就不得不因勢利導了。唉,大抵也是天性如此,無可更改……“

說到此處,皇帝自小道上徐徐踱步而下,神色卻儼然是若有所思,沉吟不語,似乎是在斟酌某個極大的關竅。侍立在側的宮人與重臣們識得輕重,垂首斂衣而退,連呼吸都不敢稍有聲響。

天子之所以在區區名祿上反複糾結,自然不是嫌棄太學生們的態度——所謂朝廷以名利為餌,要是士子們當真雄圖壯誌而視功名如糞土,那恐怕才是令公卿們晝夜難眠的心腹大患;但士子們追逐實利之心居然如此精粹專注,竟爾能克服算學中種種艱難,臻至這樣絕高的境界,卻無疑是印證了他先前聽聞過的種種議論。

皇帝覆手在後,漸漸回憶起了與天幕之間門那些玄之又玄而難以言喻的交流,隱約有所領悟。

數日以前,天音曾為皇帝講述過某些極為奇異而玄深的理論,試圖闡釋什麼“華夏文明的脈絡”。大概是顧及聽眾那點薄弱的基礎,所以解釋得尤為深入淺出簡單粗暴。整場講解中甚至都沒有觸碰什麼專業術語,而是徑直以某個奇異的風俗開場。

以天書所言,在後世中原的華北地區,有所謂“曬龍王”的傳統。據傳,隻要當地久旱不雨,農夫百工便會以重禮祭祀龍王與關聖,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後仍不下雨,農夫們便會直接將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經受烈日暴曬狂風吹打;如若還不識趣不肯降雨,那乾脆便是斧鑿鞭捶一齊上陣,從上到下將龍王爺痛毆一頓,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當然,這份待遇也不是龍王爺獨享;真到了萬不得已情勢所迫的時候,不僅僅是小小的龍王,即使當地城隍土地灶王爺,乃至三界蕩魔大帝關公關雲長等,統統都是要被廟外曬一曬太陽,所謂紅紅臉出出汗,免得尊神們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間門的苦惱!

……所以,什麼是四海八荒,不養閒神呐?

自然,天書敘述這份民俗文化,並不僅僅是開闊皇帝見聞而已。這些求雨的風俗雖爾粗陋且迷信,但卻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於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種強烈的、不可掩飾的實用主義。

什麼是“實用主義”?皇帝並不明白這後世的術語,但也能從求雨儀式那離譜的作為中猜測一二。中原百姓為龍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為信仰龍王這位神祇麼?不,他們種種的殷勤,不過是因為龍王能布施甘霖,極為“有用”而已——積年的供奉與香火,與其說是出於信仰的奉獻,倒不如說是給龍王爺開的工資。

可一旦龍王爺沒有用了呢?那麼中原的百姓,虔誠淳樸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拋棄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拋棄一根雜草都更容易。他們鞭打龍王鞭打城隍時,可絕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

推而廣之,這種“實用主義”的信仰,難道僅僅是對龍王爺而言麼?自開辟以來凡數千年歲月,中華文明曾經對許多理念許多觀點許多意識形態都表示過相同的“虔誠”,但以後者觀之,這種虔誠多半是如百姓拜龍王一樣的虔誠;之所以傾心信奉而執禮端肅者,不是因為執著與狂熱,而是因為這套玩意兒真的“有用”。

可要是這玩意兒突然沒有用了呢?

對這種實用主義的態度,感觸最深的大概就應該是儒家。自天漢以來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無所不至,兩千年時光裡諸位賢人高士兀兀窮年,將整個儒家體係拔高到無以複加的地步。這樣長久堅定的真誠信奉,篤定不移的敬拜供養,無怪乎會給西洋人留下一個“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誠摯,又與宗教何異?

然而,儒學當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質疑的地位麼?當這一套學說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維持封建時代華夏鼎盛國力之時,或許還看不出這舉國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紕漏;但整個封建時代都已風雨飄搖,而儒學大師們再也無力抵禦堅船利炮時,那所謂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

——已經沒有用處的東西,憑什麼還敢盤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義為乾戈”、“孔子為中國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對儒學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騷亂,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隻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區區三十年的光陰裡榮枯變易,相伴整個文明兩千餘年的學說居然驟而被棄若敝屣,乃至於斬草除根掃地無餘,幾乎將整個儒家體係都連根拔起。

要知道,即使同樣麵對天下未見之大變局,當工業狂潮叩關而至,往日餘暉漸漸暗淡之時,絕大多數文明都依然與傳統纏綿悱惻,牽連不去——這實際上也是自然之理;對他們來說,這些短則數百年長則千餘年的傳統已經深入骨髓,怎麼能輕易拋舍?池魚思故淵,人之常情,本就是如此。

可華夏呢,可華夏呢?相較於獨尊儒術的這兩千年時光,三十載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門而已。但僅僅就是這彈指一揮之間門,整個文明由上而下毫無遲疑,便能以如此斷然決絕的態度徹底斬斷往日的一切牽連,但這一份決心便是舉世無匹天下無雙,乃至於叫人聽了都要生出膽寒——什麼叫實用主義?這他娘的才是實用主義的巔峰!

歸根到底,在這種實用主義的習慣裡,孔子不過是另一具更加尊貴的“龍王”而已,儒家學說“有用”的時候,他是高踞文廟享舉國香火敬拜的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而儒學“無用”的時候,他便立刻成了孔家店孔老二反動頭子,活該被推翻在地,挨上一頓痛打——而這個整個過程之順滑流暢,甚至都不需要做什麼心理建設。——什麼“儒教”,什麼“虔誠”?哪門子宗教的神祇是這麼個待遇?!

當然,孔夫子本人與龍王爺都未必罪行深重至此,那種橫掃無地斬草除根式的殘酷,多半是整個民族在絕境時過於極端的掙紮而已。等到危局消解,文明走入複蘇的渠道,漸漸心平氣和的人們也會給過往的曆史以公允的評價——但也僅限於此而已了;大成至聖文宣王一旦失去了它的用處,那數千年窮儘一切心血所研究出的儒學學問,便從此束之高閣,隻能是小圈子裡的自娛自樂了

這個文明,可是從不養閒人的——即使聖賢也不行。

自然,摒棄孔子不代表不要治國的學問。以後世的經驗觀之,所謂“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當算學格致等等艱深晦澀的學問展示出了它們真正的用處之後,這些“有用”的新學立刻又被請上神壇,代替儒學成為了新的神明。而華夏百姓敬拜侍奉研習不輟,對這些自然科學的態度虔誠恭敬得便一如對待昔日的儒學,真心誠意而殷勤備至;幾億人民前赴後繼的在數理學說上卷生卷死,能硬生生卷到將“亞洲”的形象與擅長數學掛上鉤——那可真是蜚聲國際,而享譽內外的功力。隻是不知儒學高人眼見而今這自然科學的風光,心裡又會是何等滋味?

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是吧?

這份果斷狠辣的實用主義是真真刻在骨髓裡的底色,絕非任何外力可以阻擋——當然,某種意義上說,華夏文明之所以能生生不息而延綿不絕者,大半便是靠著這近乎於冷酷的薄情寡恩。所謂偉大的民族總是忘恩負義的,如果顧念舊情而與不合時宜的傳統盤桓纏綿,難免會耽擱至為關鍵的時間門;為了完成那光輝的崛起,乾脆還是一刀兩斷,再無掛念吧。

本來嘛,如果連兩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猶豫拋棄得一乾二淨,還有什麼是這個文明割舍不下的呢?隻是這樣乾脆利落的手腕,未免會叫後來人戰栗啊。

這種實用主義自有其利弊,但現下無疑已經發揮了功效——儘管對算學不甚了了,但在發現這新學問的“用處”之後,士子們依舊是一擁而上、趨之若鶩,展示了充分的熱情。可迄今為止,這熱情也隻能算無根之水,虛浮表麵而難以長久。畢竟歸根到底,如今這新學的“用處”,不過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強行扭曲出的曇花一現而已。所謂人亡政息,即使無人敢於抗衡皇帝的權威,也難保不會有人在死後翻盤——在大多數“正人君子”眼裡,這些算學恐怕還隻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過,要扭轉這些正人君子的念頭也不難,甚至都不必動用什麼強製的手段……以華夏文明根深蒂固的習慣看,“奇技淫巧”不過是對沒有實用價值的學說輕蔑的稱謂而已;而隻要自然科學展示出無與倫比的實用價值,那麼它立刻就能擺脫“奇技淫巧”的汙蔑,轉而被視為絕對的“正事”,從上到下都會篤信不疑。

喔不,恐怕還不僅僅是“篤信不疑”的問題。按中原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近似海王的個性,一旦自然科學的收益超過了四書五經,那麼四書五經就會成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宮之中。而皇帝懷疑——不,他敢篤定,而今熟讀四書口誦孔孟的列位大儒,屆時拉踩起孔孟絕對最為出力,而且理所當然居之不疑,絲毫不會有什麼薄情負心、刻薄寡恩的疑慮。

……不過說起來,這份薄情決絕而片葉不沾身的作風,倒真是與自高皇帝以來、漢家列位聖天子的習慣,隱隱相符呢。

隻能說,果然是以“漢”命名的文明麼?

大概,能成就輝煌功業的偉大存在,在行事之時,都會有那麼一點違背人情的冷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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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屈指叩擊良久,萬千心思縈繞而過,卻漸漸生起了一個成形的念頭:

如果要推廣算學與格致,令天下心悅誠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處”;而要展示“用處”,又有什麼比戰場上更為合適的呢?

他抖動衣袖,終於移開目光,隨意瞥了張湯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學生能夠考核合格?”

張大夫等候已久,聞言卻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擬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額,但還要請陛下的旨意。”

“六十個?”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個吧。試卷送汲公處審核之後,挑幾個算學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軍聽用——對了,少府那邊也打個招呼,就說朕要演練新軍,讓他們每五日與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儘力滿足。不夠的朕再補足便是。”

聞聽此言,肅立在側的禦史大夫與票姚校尉心有靈犀,一齊低下了頭。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