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大漢後世談(七) 組織(2 / 2)

皇帝三旬得此愛子,嗬護教養無所不至,不僅特意延請汲公與萬石君等敦厚長者為東宮保傅,還開辟博望苑集賢攬才,供太子交遊賓客所用。當然,以太子而今的年齡,迎來送往尚且費力,何況“交遊賓客”?與其說是“交遊”,倒不如說自關中廣募賢良為東宮開設五花八門目不暇接的選修課——在“唯才是舉”方針指導下,皇太子接觸的可絕不僅僅是經術典籍儒家學問,而是自算學格致至用兵騎射百家百學無所不包,堪稱是博觀約取而廣大精深,頗有種雞娃的美。

——畢竟老劉家是真有皇位要繼承。

聖上良苦用心,太子不能不體察。但再如何仰體聖心,太子也隻是十歲的幼童而已,恐怕難以克當這殷殷期許。而今太傅對趙舍人推崇備至百般讚許,怕不是又要將趙舍人開發出的這套農學實驗納入東宮課程之中,讓儲君下田耕作,見識見識稼檣艱難。

那可就要了命了!

哪怕為自己的閒暇著想,這位趙舍人也決計不能再留駐東宮了。太子金口玉言,正為此小小私心。

這私心掩飾得相當巧妙。但劉據畢竟年幼,與太傅對視片刻以後,到底還是垂下頭去,略露尷尬之色。

汲公自然不能在外人前傷觸東宮的顏麵,於是僅僅略一沉吟,便微笑出聲:

“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臣當然不能不成全。殿下若要舉薦,臣可以帶著趙舍人一齊麵見陛下。以主上的聖明,想來會有妥善的安置。

聞聽此言,趙過眼睛都險些凸出來了——據說當年以司馬相如舉世無雙的文才,為費儘心機求見聖上,都是窮竭妻子卓文君的一切陪嫁,以千金萬金賄賂近侍,才終於能講自己的文賦呈於禦前,僥幸有了一麵的機緣;而自己呢?自己的才氣文華豈能司馬相如千萬分一?而今居然一言不發,就能有這樣的運氣?!

莫非老趙家的親爹親爺爺還真與汲黯汲公有什麼交情,自己還是個隱藏的官宦子弟不成……

在趙舍人驚駭難言,如墮夢中之時,臉色最為怪異的,卻是純孝仁德之太子殿下:所謂麵見皇帝親自舉賢,當然是太傅孜孜不倦為朝廷網羅英傑的盛德,可皇帝撥冗一見之時,難免就要關懷愛子的功課,那一旦問到這幾月的進展與成績,可就真正是不好作答。

不過他沒有時間後悔了。在短暫的遲疑中,窗外已經傳來了啪啪的擊掌聲——那是東宮侍衛約定的信號,暗示貴人們未央宮的欽使已經抵達,多半還攜帶了皇帝的口諭,要宣某人入覲。於是眾人一齊起身,拍打衣袖端整儀容,出門迎接天使。

麵對天使如對君上,無論使者聽到與否,汲公已經出口的允諾都是再也不可以收回了。於是太子太傅轉過身來,神態平靜,開口向猶自恍兮惚兮的趙過宣示了曆來大臣夢想所不能及的最高禮遇:

“趙舍人知道麵聖的禮儀麼?如若熟悉,便隨老臣入宮一次吧。”

·

重臣舉薦人才也是有流程要走的,所謂皇帝日理萬機,總不能拉一個人大剌剌就往皇宮裡搞內推。即使口諭令汲公陛見,被一同攜來的趙舍人也隻能老老實實靜候於宣室殿外,等著推薦人為他在至尊眼前吹完舉賢薦能的彩虹屁,自己才能入內一展才華。

陛下似乎是剛從上林苑打獵回來,依舊是一身寬袍長袖的清涼打扮,見到重臣們微笑寒暄,招手賜茶,殷殷問詢;一整套禮賢下士的熟練流程走完,然後才接過汲公遞過的奏折——以往常的慣例,汲公奏折中多半簡述的是太子學業及東宮近況,偶爾還要彙報朝廷市井中新舊學說的衝突,乃至他與東方朔等人思索新學研討天書的種種“進展。

這些都算是老生常談,所以皇帝也是一目十行,掃視而過;但讀到最後幾頁時,卻眼見行筆匆匆,墨跡猶新,顯然是汲黯在路上臨時補充的一段內容,其中提及的恰恰是趙過於農耕瑣事上非同凡響的才能,以及他才長達兩年實驗中的寶貴發現——

皇帝的眼珠忽的瞪圓了:

“雜交?”

他盯著奏折後寥寥幾列敘述,震驚得居然都無法顧及儀態,倒把周遭侍衛。乃至跪坐聆聽的汲黯都震的微微一抖。

“陛下,這所謂‘雜交’,是以不同種的小麥混植,收獲之後,選取飽滿壯大的麥種,便能種出收成更好的麥子……“汲公不知所以,隻能小心解釋:“這‘雜交’,也是趙過趙舍人自己取的名字。”

皇帝麵色微微抽搐,毫無表情的嗯了一聲,卻又豎起奏折擋住麵部,遮擋難以言喻的神色——真正是虛驚一場,原來是這麼個‘雜交’!不過這也難怪,真要是如天書中所說那不可思議的農業雜交育種技術,恐怕在汲黯捧著奏折入宮的那一刻起,曆史偏差值暴漲的預警聲就能如雷貫耳,將他震得大腦空白……

畢竟,相較於而今那一點可憐的糧食收成,天書所謂之“雜交”,簡直不似人力,而接近於後稷的神術了。真要是趙過實驗有成,恐怕隻能在地壇上為他樹個長生牌位。

當然,此“雜交”雖非彼雜交,但能推敲出如此的育種法門,趙過也果然是盛名無虛了,不愧是史書留名的人物。皇帝以奏折掩麵,略想一想後才移開紙張,徑直發問:

“汲公以為此人如何?”

汲公恭敬行禮:“以趙舍人而今之能,稍作曆練便可為九卿。其餘則非老臣所知。”

稍作曆練就能當九卿高官,要是在九卿的位份上再有所建樹,又該是什麼祿位?無怪乎汲太傅不能開口直言了。

這份舉薦實在是份量十足,但皇帝隻是稍微思索,隨即點頭:

“……的確是做搜粟校尉、大司農的好苗子,也罷,先磨一兩年再說。不過,九卿多有爵位,即使不能裂地封侯國,一個關內侯總是少不了的。”

“高皇帝斬白馬而為天下約,非功者不候。”汲公緩緩道:“若趙過改良農耕有成,能令天下富饒,也算上體高皇帝之心了。”

“這也是正理。”皇帝微笑道:“所謂無名祿爵位,何以獎掖賢才?但今日朕與主父偃見麵之時,他卻呈上來了一份折子,力勸朕愛惜爵祿,不能隨意拋灑……“

說罷,皇帝自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遞予汲公。而汲公伸手接過,僅僅展開一掃題目,神色卻不由立刻就是微微一變:奏折開頭寥寥幾語,說的卻是什麼“節用愛民”、“敬天法祖”之類的老生常談!

這些老生常談陳詞濫調,由一般的公卿大臣說出,算是常事;但出自於主父偃的手筆,那就真正是令人惶恐到近乎膽寒的地步了!——要知道,雖爾皇帝手下幸臣無數,東方朔張湯等各擅勝場,逢迎聖意無所不至,但在此人才濟濟百花爭豔的博寵內卷之中,主父偃也算是傲然挺立而異於凡俗,幸臣裡格外駭人耳目的一朵奇葩了。不同於尋常幸臣毫無底線逢迎皇帝一切舉止,人家主父偃主打的就是一個飄忽不定而彆出心裁——元光元年他呈送給皇帝第一封策論,可是大力反對征討匈奴!

能靠著大力反對匈奴得到當今皇帝的寵幸,大概不止朝臣們驚詫絕倫,就連早已魂飛九天之外的博士狄山都要在地下叫屈。但汲公以太子太傅升任台閣,卻隱約知道了當日主父偃獲寵的真相——此人上書皇帝,是以國內尚未安定、諸侯坐大為由,反對大舉用兵匈奴;但在洋洋灑灑陳述了這人人都會說的套話之後,主父偃筆鋒一轉,自告奮勇要為皇帝滅次朝食,安定疆域。而他所自我舉薦的思路,便是日後威名赫赫,能令諸藩王聞之而喪膽的法門:推恩令。

僅僅這開門一招,就顯出了主父偃劍走偏鋒的獨門特色:先以老生常談迷惑朝臣,而後在策論的某處埋伏一手,巧妙拋出他那陰損老辣而又威力無窮的凶狠計策來,整體框架不像是建言獻策,倒是像在繡燕國地圖——而這種燕國地圖式的文章講究的就是個前後反差強烈對比,前麵的套話越平白越老套,後麵埋伏的那一手就越是驚世駭俗,震動人心。

所以此人到底想乾什麼?

汲公隻覺心驚膽戰,不能自已,縱使數十年養氣功夫,亦不能彈壓此惶恐。他翻到第一頁一目十行的看過去,迅速便了然於心:主父偃之所以反對皇帝濫施爵祿,是以為將來太學大興,長此以往必定人才無算而土地有限,恐怕會令府庫枯竭;而為了解決這人才數目與土地的矛盾,主父偃給的建議也是天馬行空——他請求派遣通曉兵法的士人,隨同軍隊開辟西南與西域乃至朝鮮,為朝廷尋覓新的財源。

行吧,這果然是主父偃的風格。雖然表麵冠冕堂皇,但用心卻實在不可揣度——所謂“開辟西域”,說得倒是動聽之至;但開辟還能是靠嘴皮子開辟麼?一旦動起刀兵,要麼是隨同軍隊的士人們將西域諸國給開拓成朝廷財源,要麼便是士人們的腦袋給開拓成西域各國的軍功!

……好吧,似乎這兩者同樣都能達到朝廷的目的。

這老小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陰損老辣,突出一個隻管解決問題不管死活的冷血殘酷。但此法門除了過於冷血殘酷以外,還真是抓不出把柄來:朝廷本來就有開拓邊疆的打算,而今不過是往開拓的軍隊中塞幾十幾百個士人而已,又能妨礙什麼呢?總不能士族將領們可以戰死疆場,士人們就死不得了吧?

不過,往軍中塞入如此之多的士人,又能做到些什麼?

汲黯仔細翻動奏折,終於在字縫間看見皇帝以朱砂點抹的批注:

“鄧巴數”

這樣詰屈聱牙、稀奇古怪的文字,顯然不是主父偃該知道的東西。太子太傅抬起了頭:

“陛下,這莫不成是……”

“這是天幕告訴朕的東西。”皇帝道:“說是什麼心理社會學的結論:一個人可以直接管理、準確把握的下屬最大的數目,不超過一百五十人。”

“自然,這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天書說了,古往今來,有不少超凡脫俗的人物,都或有意、或無意的在軍事用過這條原理。譬如——譬如把什麼建在連上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