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大漢後世談(八) 巨複仇理論(1 / 2)

皇帝在未央宮中召見太子太傅,雖然內容並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謹慎的局勢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風浪——隨著新學傳播日廣,學派衝突日益激烈而難以遏製,列門列派有所聲望見聞的大儒,都或主動或被動的攪進這爭奪道統的一池渾水之中;就連平息已久的儒道黃老百家的爭論,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瀾,生出了不可預料的變故。

這種種變故當然並非皇帝所望,但縱使強力如當今天子,也很難把握這波濤洶湧的亂局。雖然“新學”是縣官與汲公乃至東方朔等所一手炮製,精心籌謀規劃無所不至,可一旦這學說流布開來擁有了生命力,那麼即使是創始人也很難把握理論被扭曲變動的走向了——事實上,新學的傳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預計,即使有造紙術的強力助推之下,一個嶄新創立的學說以區區半年的時間橫掃關中、博取擁躉無數,仍舊是太讓人瞠目結舌了。要知道,當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贏得這天下三分的成就,都花了少說十年的光景!

某種意義上,這與其說是新學精妙絕倫,妙語綸音一發中的,輕易折服萬眾之心;倒不如說是恰逢其會,迎合了潛伏於大漢民間長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餘年,由上而下安於富庶,求文論字者不知凡幾;如若連邊境戍衛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寬裕一些的人家,怎麼能不興起求學上進之念?但相對於如此廣泛真摯、急切熱枕的求學之念而言,當今這求學的門檻卻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窮年懸梁刺股凡二十餘載,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經》,這樣的時間精力,幾人可以克當?相較於這古老、死板,冗長得不可思議的經術流派,顯然是平實樸素,講究“萬物皆道”,而不執著於詞章句讀的新學更貼合大眾的口味。

所以,當新學剛剛流布擴散,被壓抑於中原數十年之久的求學熱情便等於瞬間被點燃,於是乎星火燎原席卷蔓延,立刻便有了此一發不可收拾的事態;而今崇信新學的寒門士子遍布關中上下,熱情猛烈亢奮猶如雷火,即使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再難把握。那種洶湧澎湃難以遏製的情緒,並非是被新學本身的妙語綸音高妙議論所折服,而是這數十年來被舊學所壓抑的憤恨絕望的總爆發——所謂捧一踩一,指桑罵槐,不過如是。

有這樣一份捧一踩一的心思在,那基本可以料想民間新舊的學派衝突是怎樣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了。如果說京畿重地還有內史與京兆尹全力彈壓,那麼關中以外基本就隻能放任士子們彼此熱情交流而已。當然,這種僅限於民間的手腳口舌爭論無關大局,在學術鬥爭逐步白熱化之後,雙方有見識的大佬都逐漸了悟,而將目光投向了京城。

——而今能決定衝突辯經之勝負成敗的,恐怕唯有朝廷公卿!

以當今局勢判斷,舊學固然樹大根深枝繁葉茂,但執新學之牛耳的汲公卻也大蒙皇帝恩賞賜;數年間這位直臣青雲直上而貴幸莫比,不但輕易有了如丞相禦史大夫一般開府辟衙入內朝議事的特權;於是兩相抗衡難分高下,舊學所最擅長的以大欺小以強欺弱便從此失靈了——大家都能從上麵搖人,那就誰也沒法分出勝負。

當然,舊學傳世已久,那還是有獨門之長的。雖爾公羊穀梁諸派冗長囉嗦繁瑣到不可思議,但曆代大儒在經傳上皓首窮經苦心鑽研數十年近百年之久,那對聖人微言大義玄語綸音的剖析,便真是精微高妙、莫可比擬。彆說汲公本就不以學術見長,新學在理論的厚度與深度上實在難以拮抗;就是起孔老夫子於地下,那看著諸位大儒的煌煌巨作,估計也隻能瞠目結舌而已。

但這種理論上望塵莫及的厚度與深度,如今卻未能展現出什麼效力。研習舊學的士子畢竟太少,民間辯經中雙拳難敵四手,玩嘴實在玩不過一心崇信新學的寒門士人。而高層鬥法倒不講究以多取勝,但大儒們要在君上乃至諸重臣麵前公開展示自家學說的優勢,那總得克服一個小小的弊端——這套玩意兒如此之深,誰特麼聽得懂呢?

總不能指望皇帝陛下領悟這至玄而至深的儒家哲學吧?

在這一點上,當今丞相公孫弘就相當之有逼數。即使近水樓台先得月,但除日常政務以外,他也從沒有給陛下宣講過一句公羊春秋的經義——這位丞相心中一清二楚,皇帝雖爾青睞公羊派的大複仇理論與大一統學說,但本質不過是老劉家根深蒂固的海王本性,所謂葉公好龍而已。以今觀之,縣官估計都不會在乎這大一統與大複仇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隻要聽著能吻合朝廷征伐四夷革新製度的需求,那都可以欣然招募麾下,絕無門戶之見——反正不要錢,多少信一點嘛。

但話又說回來了,要論逢迎上意吻合朝廷需求,這公羊一派委實也不是新學的對手……畢竟唯才是舉這種狠活吧,一般的士人是真整不了。

正因如此,公孫丞相保持了相當的沉默。除了在舉薦人才時搞點似是而非的暗算手段之外,多半都是坐觀事態發展,默默一言不發;即使同派的尊長為此多有責難,他絕不會為此而稍有舉措——謀定而動,一擊中的,這才是公孫丞相自布衣而至三公,能超然於眾勳貴豪門之上的手腕。

但縱以公孫弘的城府,在接到皇帝當日令人送來的手敕之後,依舊是麵色劇變不能自已。他怔怔然目視手諭良久,而後拂衣起身,立刻命下人請來了借宿於丞相府的公羊大儒黃生——這位黃生算是公孫弘同派的師弟,此次涉險入關在丞相府邸盤桓不去,正是要督促公孫弘施展他作為丞相所擁有的無上權力,重拳出擊猛錘新學,以此奠定學派衝突至關重要的勝局。

顯然,公孫弘絕不是他師弟這樣讀書讀得腦子進水的腐儒,所以連日以來都是借故不見,喔喔推辭而已。今日迫不得已請見黃生,依舊是設法先聲奪人,不等黃生開口說出他那老生常談的喋喋不休,立刻便將旨意拍在案前,語氣峻厲:

“這是陛下剛命人送來的手諭。”

黃生不好開口,探著頭細讀絹帛上的蠅頭小字,上下看不了幾列,便不由皺眉出聲:

“陛下要讓票姚校尉到城郊的學堂讀《春秋》?豈有此理!真正是惡紫之奪朱也——這等粗鄙簡陋的詞章,如何能領悟聖人筆削春秋、亂臣賊子皆懼的苦心……”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許多,才放下旨意,屈膝就坐。理所當然的,抱怨旨意隻是開頭而已,黃生又在腹中暗自草擬說服師兄的言辭。但丞相公孫弘冷眼旁觀,卻忽然開口:

“然後呢?”

黃生愣了一愣:

“然後——然後作甚?”

“你既然開口,將皇帝的旨意駁得無足可取,那然後呢?”公孫弘冷冷道:“駁斥了旨意陛下也聽不見。那麼議論了如此之多,又有何用?看著霍去病到城郊新學中去念《春秋》麼?”

黃生微微一呆,不由抬頭望向師兄,神色卻隱隱迷茫:旨意已經下達,除了抱怨兩句通達一下念頭,又有何法能夠挽回?再說了,票姚霍校尉再如何軍功卓著,也不過是沙場征戰的武人而已,就算真要學《春秋》,又能學出個什麼所以然來?歸根到底,一個武人的去留對兩派論爭的大局委實是無關緊要,不過麵子上有點難堪而已……但事到如今,似乎也講求不了什麼麵子了吧?

公孫弘何等敏銳老辣,自然一瞬間便看出了自己怨種師弟那清晰可辨的腦回路。他麵色變了數變,終於盤膝坐地,神色卻慘然之至:

“唉,公羊派要滅絕無餘了!”

黃生不知所措:“丞相何出此言?”

公孫弘冷冷斜睨他:“有尊駕這樣的貨色在,公羊派還怕沒有滅頂之災嗎?用不了十年的功夫,我就能看到野鹿在公羊派講學的故地吃草遊樂了!”

黃生猝不及防,登時滿麵紫紅,活像被公孫弘當麵摑了一掌。但所幸數十年儒家養氣功夫不是白給,即使在滿心躁狂憤恨之中,依舊保持了一丁點的清醒——所謂“公孫丞相甘如醴”,公孫弘入仕以來走的就是個寬宏長者氣宇廣博的人設,從來沒有因為外人的不遜言辭顯露過片刻的怒火;而今莫名其妙噴出這樣凶狠淩厲的不遜之詞,那簡直是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正因如此,黃生思索再三,終究還是咬牙忍耐:,隻是憤憤開口

“丞相如此侮辱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能有什麼意思?!”公孫弘嗬嗬出聲,眼神淩厲而又鄙夷,鋒銳如刀如劍:“滅頂之災已經近在咫尺,尊駕居然還一無所知?荒悖愚鈍至此,不亡何待!要是公羊派再多幾個這樣愚魯無知的人物,那恐怕都不必汲黯的新學殺上門來,自己都可以直接了斷……”

說到此處,一半是出於佯裝聲勢的震懾,一半是出於真正的怒火,說到激憤之處,公孫丞相怒不可遏以手拍案,哐當一聲震得茶杯茶壺亂響。直到此刻,公孫弘由禦史大夫而至丞相,十餘年間殺伐決斷翻雲覆雨的淩厲之氣才終於稍有顯露,立刻威懾得黃生眉目一顫。

當此重臣盛怒,黃生膽氣立衰,但反應過來後終究不解:“就算——就算霍去病投入新學門下,又能有何作為?霍氏又不是什麼經術名門,幸臣外戚,攀緣僥幸而已……”

“幸臣,外戚?”大概受驚過甚,公孫弘不怒反笑,隻是語氣頗為怪異:“你是說奔襲千裡絕域,一戰討滅西域的幸臣;還是說斬首數千,累功無可計算的外戚?經術名門,經術名門——不錯,霍家倒真是奴婢出身,隻是咱們這位天子的曾祖,而今大漢皇統的奠基之君,不也隻是秦末的亭長而已麼?嘿嘿,當日高祖手握百萬兵,縱使在叔孫通的儒冠中公然便溺,叔孫博士亦唯有忍耐而已。而今的霍家倒未必有高祖的能耐,但要料理公羊派,卻實在是太綽綽有餘了……”

說到此處,他也不再掩飾,徑直拂袖而起,音色卻急轉直下,竟隱隱露出了聲色俱厲的味道:

“尊駕為何不動腦子想一想?能橫掃異域的將帥在軍中是怎樣的威望!霍去病若師事新學,隨他出征的將領少說有一多半都要傾向新學;他若再領兵出征而克成大功,則漢軍上下便儘是新學的天地——到時候你們怎麼爭,你們怎麼爭?拿著筆杆子與火藥長劍皮甲去爭嗎?!”

這一番話傾瀉而下氣勢淩厲,砸得黃生暈頭轉向幾近反應不能,囁嚅半晌,隻能以本能擠出兩個字來:

“陛下……”

——果然是讀書讀得腦門子進水的腐儒,都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妄想著靠皇權來翻盤。公孫弘兩眼一翻,再也不想留任何體麵:

“是的,陛下。”他冷冷道:“陛下肯定是愛公羊派愛得無法自拔,所以寧願違背數十萬士卒意願,也要打擊新學,維護舊學。”

你當你是人見人愛的學術瑪麗蘇呢?不知道漢家的皇帝有多麼涼薄麼?

黃生緩慢眨眼,總算從方才聲色俱厲不容喘息的連番質問中喘過氣來。他勉強轉動大腦,仔細思索片刻,終於找出了這一串質問中的盲點:

“……可當日,當日衛大將軍不也曾親近新學。”

不錯,數年前擬定新學之初,不要說衛青曾奉命參讚機要,就連公孫弘——鐵杆的公羊派公孫弘,不也曾為陛下儘過綿薄之力,有那麼一份功勳麼?

不過說實話,當年公孫弘之所以全力輔助汲黯擬定學說,本意不過是要借此打擊董仲舒而已;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固然一敗塗地,得漁翁之利的卻居然是這什麼“日用即道”、“不拘一格”的新學!自元朔改元以來短短不過數年,,誰特麼又能未卜先知,猜到自己當年東拚西湊無意養出的學問,會是如此席卷天下的怪物?

即使公孫丞相當日最樂觀的想象,也不過是覺得這學問能在五十年後盛行中原而已……反正那時公孫氏已然一抔黃土,又何足為慮?

——大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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