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1 / 2)

靜謐無聲的鬆林中,呼嘯的寒風夾雜著飛雪簌簌而落,墨發男人眉目冷清,懷抱珍寶徐徐前行,廣袖流雲微微揚起,頎長的身影恍惚與漫天落雪融為一處,朦朦朧朧似要就此走向永恒。

孩童稚氣未脫的綿軟聲音從懷中傳來,悠悠回蕩在耳畔,分明是極為乖巧的央求之語,聽起來也未有多麼沉重的傷痛,然而不知為何……

小孩所吐露的每一字、每一句簡單無比,皆如同刻刀,深深在黑衣劍仙心中刻出不可磨滅的痕跡來,哪怕是呼吸吐納間,亦能感覺到如影隨形的鈍痛。

“獨孤九,我們一直留在這裡好不好?”莫焦焦呢喃著重複詢問。

獨孤九微微斂起眉,眉眼深沉,神色莫辨,他沒有應下小孩的話,隻安撫地拍著莫焦焦的背,哄他入睡。

直至一身紅袍的莫焦焦握著小拳頭蜷縮著睡熟了,男人才將人安置於大荒法陣中央,轉身出了識海。

***

嘯日峰青霄殿內,鴻禦老祖此時正端著一盆切碎的忘憂草,苦口婆心地哄著蹲在牆角的高大食夢獸。

“夢夢,你都兩日未曾進食了,再怎麼賭氣也該好好吃飯了。”

形貌肖似麒麟的食夢獸冷哼一聲,扭過頭去,第一百零八次用尾巴對著胡子花白的老頭。

鴻禦老祖忍無可忍,急得跳腳,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下忘憂草,怒道:

“你不吃便餓死罷了!不過是要你助爹爹入夢幫一幫那神圖子,縱使折損一些修為,我也有法子替你恢複,隱神穀之事你又不是不知,如今竟連一小娃娃都不願出手相助,竟還絕食抗議,本宗主當真是慣壞了你!”

鴻雁仙子正坐在桌邊品茶,聞言忍俊不禁,開口道:“宗主何必動怒?食夢獸雖聰慧,到底未曾開化。哪怕於情於理,它作為同族,確實應當對隱神穀施以援手,但若是不出手,也無可指摘。世人尚且無情,何況妖獸。”

鴻禦老祖怔了怔,隨即歎了口氣,回到桌邊坐下,無奈道:“隱神穀當年留守大陸正麵,誓死守護神圖子,已是為了整個修真界自斷後路。大陸反麵能否開啟皆係於那娃娃,如此全族傾覆之痛,修真界宗門但凡有一絲良知,都不該袖手旁觀。”

“確實如此。”鴻雁仙子收起笑容,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食夢獸,見那妖獸偷偷摸摸扭著頭啃忘憂草,又忍不住笑開來,抬手指了指,調侃道:“看來宗主的食夢獸隻是口不對心罷了。”

鴻禦老祖依言看過去,頓時驚喜地瞪大眼,兩三步奔過去攬著妖獸一通揉搓,又耳提麵命,氣哼哼道:

“吃了本宗主親手種的忘憂草,可不能裝死不乾活!你也不想想你爹我都七老八十了,還每天三更天起來給你準備吃食,幾十年如一日操心得頭都要禿了!再不幫那娃娃入夢,我可真的要揍你了!你可是隻妖獸,如今能好好呆在這裡全靠那娃娃頂在風口浪尖撐著,隱神穀一族便是你的同胞,不能忘本!”

食夢獸委屈地低低叫了一聲,算是妥協。

鴻禦老祖這才樂顛顛地鬆開妖獸,又給添了些親手煉製的瓊霄仙露,萬分慈愛地盯著食夢獸飲水。

鴻雁仙子在一邊感興趣地瞧了一會兒,正想開口,耳邊忽而拂過一陣極輕的風,她轉頭凝眸看過去,便見半空中倏而裂開了一條漆黑的縫,下一瞬,麵容肅穆氣質冷沉的高大男人便提劍破開了虛空,竟是直接撕裂空間從另一頭走了出來。

男人眉眼冷漠地掃視大殿,淩厲的視線冰寒如刀,雙眸一時間竟寂滅得全無活人氣息,身上強悍的劍意威壓不知為何未曾收斂,隱隱有失控之兆,甫一出現就迅速蔓延了整個大殿。

牆角的食夢獸畏懼於他的可怖氣息,已是埋著腦袋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

“崇容師叔,發生了何事?”鴻雁忙抬手打出了一道護身符咒,將食夢獸安撫住。

鴻禦也第一時間察覺到來人的反常,他拍了拍妖獸後回到桌邊,看著劍氣四溢的男人直皺眉頭,正想說話,男人壓抑低沉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若椒椒無法放下心防,不願離開識海,當如何?”

“師叔莫急。”鴻雁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抬手替男人倒了杯茶,也不去詢問對方如此反常的原因,隻笑吟吟道:“您識海中那小娃娃醒來也不過半月,何必如此心焦?慢慢勸說便是了。他到底年幼,隱神穀之事多多少少還是明白的,族人紛紛隕落,短時間內恐怕難以釋懷。”

“就是。”鴻禦老祖同樣察覺到了眼前黑衣劍仙非同尋常的反應,他裝模作樣地直摸胡子,佯怒道:“且不說師叔這一來就能把我的寶貝兒子嚇得食不下咽,恐怕要好幾日不敢出門,就說那小妖怪本身心智不全,遭逢巨變,他不躲著一輩子不出來都是極好的了,哪能那麼快克服恐懼出識海?師叔委實操之過急。”

獨孤九緩緩看了一眼牆角的食夢獸,眸色幽深,微微皺起了眉,他不容異議道:“椒椒必須出識海,大荒法陣已有預兆,椒椒修為進步神速,離化形不遠,他本體為朝天椒,冰原並不適於生存,若不提早離開,恐受本座識海所限。”

“什麼?”鴻禦老祖聞聲終於裝不下去,驚得直接跳起來,險些連人帶椅子摔倒,他揪著胡子抖著手直指黑衣劍修,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師叔的意思是,你動用了大荒法陣?”

獨孤九漠然頷首,端坐巋然不動。

鴻禦老祖見男人默認,氣得捶胸頓足,道:“簡直魯莽至極!那法陣每日消耗的真元不知凡幾,師叔怎能為了那小娃娃置自己修行於不顧?你遲遲不進階已是受九九天劫之威,如今再如此大量損耗真元,若雷劫提前而至,該如何是好?”

“無妨。”獨孤九顯然並不在意,他瞥了一眼身上有些失控的殺戮劍意,眸中戰意愈盛,又看向氣急敗壞的師侄,沉聲道:“本座自有分寸。”

鴻禦老祖還待勸說,卻被鴻雁拉住了衣袖往後扯了扯,淡笑的女仙不著痕跡地朝他搖了搖頭,隨即笑道:“既然當務之急是助焦焦出識海,那麼我等首要之事便是說服他了。我以為,焦焦不願離開的緣由,師叔是最清楚不過的,可對?”

獨孤九緩緩摩挲劍柄,頷首默認。

“那就是了。”鴻雁笑開來,“師叔知道緣由,那麼對症下藥便是最佳的解決之道,缺什麼補什麼。孩童心性,懼怕外界實屬平常,師叔隻管使勁渾身解數哄著騙著就好,隻要能讓他徹底信任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不過,如果師叔也無法說服焦焦,那麼……”

“再找個孩子當說客也未嘗不可。”鴻禦老祖已然恢複冷靜,撫著胡子建議道,“流光便是不錯的人選,同齡人之間比較容易放下心防。”

“流光並不合適。”獨孤九出聲反對,男人垂眸沉思片刻,忽而問道:“三日後的拭劍大會,可能推遲到一月之後?”

“可以是可以。”鴻禦老祖點了點頭,狐疑道:“師叔怎麼突然關心起這事來了?”

“本座尚有要事在身,無法出席,此後一月皆不在宗內,”獨孤九沉聲回道,他眉眼冷沉,薄唇緊抿,半晌方道:“師侄若能帶著食夢獸入夢,還請代本座看顧椒椒一個月,此前本座已同你商量過入夢後當如何應對。”

鴻禦老祖見男人神色極為慎重,甚至罕見地用上了敬語,忙不迭地擺了擺手道:“師叔有事便隻管去辦,我今日便帶食夢獸去見那娃娃,再不行,還有鴻雁一道。”

“那便勞煩師侄。”獨孤九冷聲道謝,微微頷首,卻是一言不發地抬腳走了。

鴻雁見男人再次破碎虛空離去,擔憂地蹙起眉,道:“宗主,師叔久不出世,怎的忽然有事?焦焦居於他識海,他若是擔憂,隨時可進去看顧小孩,哪還需要你我?”

“你以為他要去的地方是什麼隨隨便便就可以席地入定修行的好去處麼?”鴻禦老祖沒了拘束,終於咬牙切齒沒好氣道,“我看八成是趕著去隱神穀,那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就他千裡迢迢趕著去!這段時日那大荒法陣也不知消耗了師叔多少真元,再加上小娃娃要出識海的準備,你還讓我彆攔他,他都拿命在拚了!”

鴻禦老祖氣得胡子直跳,在殿中如困獸般來回踱步。

鴻雁仙子聽清他的意思,心中越發憂慮,“師叔要迎焦焦出識海,隻稍把人勸服了再找具容納神魂的身體即可,如何就要去隱神穀?莫不是……”

仿佛一時間想到了什麼,女仙有些錯愕地掩唇望向一旁的鴻禦老祖,喃喃道:“宗主,今早上流光跟我說,崇容師叔交代她把彆鶴劍投進鴻冥的劍廬裡了……焦焦的心結若是隱神穀,他不會是真的想……”

鴻雁倏然掐住話頭,與同樣反應過來的鴻禦老祖麵麵相覷,一時間皆失了語。

***

暮色四合,夜空一片幽藍,天邊星辰零星地點綴著,襯得雪後寂靜的冬夜愈加孤冷。

莫焦焦盤腿坐在湖中央一盞發光的桃花燈上,手裡捧著一隻紅色的小雞,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在他的正下方,一個巨大古老的法陣幽幽地泛著藍色的光芒,源源不斷地將暖融融的真元輸送到小孩身體裡。

桃花燈四周此刻遍布著各式各樣被點亮的花燈,瑩瑩多彩的光芒將黑暗的湖麵映照得一片明亮。

鴻禦老祖站在湖邊望了一會兒呆呆靜坐的小孩,伸手拍了拍身旁的食夢獸,食夢獸聽話地仰頭長鳴一聲,果不其然引來了對麵稚童的注視。

莫焦焦歪著頭看向突然出現的白胡子老頭和妖獸,有些瑟縮地抱緊了小雞崽,他想起獨孤九走之前交代的事,才糯軟地開口問道:“你是宗主嗎?”

鴻禦一聽小孩奶聲奶氣的音調就嗬嗬笑了起來,他原以為莫焦焦哪怕身體沒長大,聲音怎麼說也應該是個少年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也未曾改變。

老頭子眯著眼睛看著自己笑,手裡還習慣性揪著胡子,莫焦焦睜圓了眼睛,遲疑地道:“你看起來和穀主好像。”

“是嗎?”鴻禦笑得慈祥,他示意食夢獸靠近小孩,自己也慢慢走過去,解釋道:“小娃娃,我是天衍劍宗宗主鴻禦,我旁邊的是食夢獸,崇容師叔應當跟你說過了,現在我就在你的夢裡。你不去玩耍,怎麼一個人在此枯坐?”

“我不知道去哪裡。”老頭子肖似隱神穀穀主的反應讓小孩放鬆了許多,連連點頭,他支使兩朵花燈飄向鴻禦老祖,道:“這個給你們坐。”

鴻禦聞言,眼中慈愛之色更濃,莫焦焦的舉動無疑是將他的寶貝食夢獸與他們等同看待,這讓老人非常欣慰,“焦焦真乖。不過,今天我們就不在這坐著了,我引你去我夢中逛逛天衍劍宗如何?”

“好。”莫焦焦想起獨孤九的話,乖乖點頭。

他起身拉住食夢獸的耳朵,對上老人溫和的視線,呼吸間眼前之景就換了一副模樣。

暖風徐徐,晴空萬裡。

他們此刻正浮在半空中,鴻禦趁小孩不備將他抱到食夢獸的背上,隨即領著食夢獸開始四處閒逛。

夢境由心生,一切皆由老人掌控。眨眼間,他們便來到了一處巍峨高聳的主峰上,鴻禦笑道:“小娃娃,這裡是嘯日峰,主殿為青霄殿,是我的住所。另一邊那座為淩雪峰,是鴻雁仙子的居所。”

領著小孩裡裡外外晃了一通,他又帶著人換了個地方,指著麵前白雪皚皚的連綿孤峰,道:“此處名為天涯海閣,是崇容師叔的領地,山上終年積雪不化,一年四季皆處於風雪之中。”

莫焦焦好奇地被老人帶著四處跑,看著宗門內各具特色的風景與居住於其中的人,隻覺異常新奇。

鴻禦為了逗小孩開心,還特意幻化出了平日裡宗內常見的各種場景,比如鴻雁仙子雪夜執劍而舞,流光守在劍廬邊上抱著劍心疼地自言自語,連雲山微笑著教導新進師弟們宗門規矩,鴻冥老祖指著新出爐的絕世好劍熱情地向獨孤九推薦,他自己帶著食夢獸跑出去懶洋洋地曬太陽,乃至於除夕夜宗門強行聚在一起陪年幼的徒弟守歲時,獨孤九冷冰冰地坐在一邊生人勿近的模樣,皆一一被老人重現了出來。

莫焦焦目不暇接,從始至終隻新奇地看著,唯有獨孤九出現的時候,小孩會軟綿綿地詢問他們在做什麼。

大夢一場,小孩便將天衍劍宗的基本情況了解了個七七八八,鴻禦老祖估摸著時候不早,便將小孩送回他自己的夢境裡去,等人睡著了方帶著食夢獸離去。

第二日夜晚,鴻禦老祖又照常出現,繼續帶著小孩四處遊曆,乃至於第三日、第四日,直至第十九日,他都風雨無阻如約前來,有時候亦會帶著鴻雁仙子一起,他們逛完了天衍劍宗,便去了山下的集市。

第十九日那夜,莫焦焦如常見到了鴻禦老祖,然而這一次,小孩不知為何,說什麼也不願意跟著老人去入夢了。

鴻禦無法,隻好拉了盞花燈與小孩麵對麵而坐,溫和道:“焦焦今日累了?不與我去玩耍?”

莫焦焦緩緩搖了搖頭,看著人坐好,他呐呐地不知道說什麼,片刻後又小心地瞅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欲言又止。

鴻禦問道:“可是想問我什麼?你儘管問,不礙事。你要知道,這可是你的夢境。再說,我倆都玩了這麼多天,還見外呢?”

“嗯。獨孤九,去哪裡了?”莫焦焦放心下來,慢吞吞道,“他讓焦焦在這裡等,讓我跟著你玩。”

鴻禦聞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崇容師叔去給你找你的穀主了。”

“穀主?”莫焦焦茫然地睜圓了眼睛,他下意識捏緊了自己的鐲子,嘟囔道:“獨孤九要怎麼找穀主?”

“這就不得而知了。”鴻禦笑著搖了搖頭,摸了摸胡子,打趣道:“焦焦再跟我玩幾日,你的獨孤九便回來接你了。”

莫焦焦聞言低下頭,撥弄著腰間的玉佩,他小聲地問:“為什麼要帶焦焦去看那些東西?”

鴻禦老祖看著小孩黑黑圓圓的發旋,也不避諱,笑嗬嗬地反問:“焦焦覺得是為什麼?”

莫焦焦抬頭看了老人一眼,烏黑的眼睛乾淨而圓,是獨屬於稚童的眼眸,他認真道:“你們想讓我……喜歡外麵,是不是?”

“真聰明!”鴻禦讚歎,隨後又神秘地笑了笑,“不過,這個主意可不是我和鴻雁想出來的。是崇容師叔臨走前交代了我每日必須過來帶你去玩耍,當然,我和鴻雁也是真心喜歡焦焦。”

“獨孤九……”莫焦焦抿了抿嘴巴,蹙起眉頭,不說話了。

鴻禦不忍,隻好道:“焦焦莫多想,雖然你所見一切皆為虛幻,但倘若這樣的經曆能激起你對外界的向往,那麼一切便都是值得的。崇容師叔,希望你平安幸福地長大。焦焦,你可有什麼願望?”

莫焦焦呆呆地搖了搖頭,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氣,仿佛鼓起了勇氣,軟軟道:“我想跟著獨孤九,想和獨孤九找到穀主和好多長老,想回隱神穀,他們在等我。”

鴻禦默然,無聲歎了口氣,不禁思及此前崇容劍尊離開之時的話語,男人隻道對於莫焦焦而言,仇恨從來就不是任何動力,反而是負擔,能讓他學會站起來行走的,應當是已經故去的家園。

莫焦焦說到最後,心裡便有些慌亂了起來,他抬頭看向鴻禦老祖,急急道:“宗主,獨孤九去找穀主……他是不是去了隱神穀?”

鴻禦老祖啞然,一時間也沒想到小孩會這麼快反應過來,隻好咳了一聲道:“說不準,不過你放心,師叔自有打算。”

哪想小孩聽了他的話後竟直接紅了眼眶,扁著嘴巴就仰頭抽泣起來,帶著哭腔道:“我要見獨孤九。”

鴻禦當即暗道不好,忙湊過去輕輕拍著小孩的背,哄道:“焦焦乖,不哭,崇容師叔很快就回來了。”

莫焦焦搖著腦袋,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抱緊了獨孤九送他的小雞崽,仰頭斷斷續續地嗚咽著:“我要獨孤九……不能去……隱神穀嗚……會死的……我要獨孤九……”

小孩哭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烏黑柔軟的鬢發很快便被淚水打濕,額頭上毛絨絨的黑毛也因為太過激動貼著汗濕的額頭,他也不鬨不動,就仰著腦袋掉眼淚,哭聲極為細弱,隻會傷心地重複念叨著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