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閆一安不為所動:“死又如何,活又如何,誰說死了不如活著的好,也許你試過就知道。”
陳獻的大眼睛鼓了鼓。
王參軍一連串的咳嗽,就仿佛感染了楊儀的體弱。
“罷了罷了,”然後他道:“閆一安,雞鳴十裡莊的屍首又是如何?”
閆主簿沉默半晌,道:“巡檢司這裡出了事後,我不想再乾了。可那天……聽說十裡莊死的是個十幾歲的,我……”
就好像有一個聲音在那裡呼喚著他,不可抗拒,逼得他拋下所有的顧慮跟忌諱,去後橋的時候找了個借口離開。
那屍首確實不好看,已經醜惡到無法形容,但在閆主簿眼裡,卻不知為何竟有一種無上奇異的美妙,甚至比他之前試過的所有都令人無法抗拒。
失控之下,幾乎把那本就腐壞的陽鋒給完全的毀損。
卻也因為如此而留下了痕跡,讓楊儀發現了。
陳獻略一想那副情形,慘不忍思。
平心而論,小閆主簿生得頗為斯文白淨,看著一點兒都不像是個那麼變態無極的人,可偏偏竟乾出這些。可見真的人不可貌相。
直到此刻,陳獻也明白了剛才閆一安所問楊儀的那句“你知道我能”。
原來是這個意思。
小閆主簿平時麵對正常之人確實“不能”,他所說的“能”,便是在屍首麵前。
而負責驗屍的楊儀,自然知道他確實是“能”的,畢竟那屍首上還有他留下的精痕。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楊儀看向王參軍,王參軍從這種種匪夷所思裡掙紮出來,總算想到了最關鍵的一件事。
“先前,蕭旅帥詐死要引飛屍案幕後黑手,你為何竟要害死蕭旅帥!”說起這個來,王參軍才總算回魂一樣,厲聲道:“誰不知道,蕭旅帥對你最好。你竟要那麼殘忍的將他殺害!還有那個孫五,你到底是怎麼唆使他做你的幫凶的?”
“孫五,不過是個蠢人,”小閆主簿道:“我負責處置他打傷王員外的案子,發現他藏身之處,勸他出首,那樣的話蕭旅帥一定會從輕發落,誰知他不知聽了誰的邪,一心覺著衙門勾結王員外要害他,甚至對我大打出手……後來,蕭旅帥要詐死引那凶手出來,我就……”
閆一安對孫五說,蕭太康確實是跟王員外勾結,不僅要謀害孫五,而且還要對他家裡人不利。
如今有個大好的機會在眼前,蕭太康詐死,隻要把他的棺材燒掉,除去蕭太康,王家就沒了靠山,孫家自然可以無事,剩下的其他事情就由他來周旋就行了,管保無礙。
孫五本有些猶豫,可閆一安說他是“替天行道”,又保證會無事。他是個莽漢,覺著自己被欺壓到有家不能回都是蕭太康跟王家的錯,他們逼他走投無路,他自然也不用留情,如今閆一安肯給自己出主意,又肯幫他,索性就做他娘的。
王參軍聽得大動肝火:“你這喪心病狂狼子野心之人,蕭旅帥跟你有什麼仇,你要如此不擇手段地對他?”
閆一安的唇角動了動:“誰說非得有仇?他一心要捉飛屍案的凶手,那不就是我嗎?他既然自己進了棺材,我就送他一程,如此而已。”
王參軍大怒,用力一拍桌子:“你!你這混賬畜生般的人!”
楊儀看著閆一安,沉默。
此時她心中想的,則是前世那場大火之後,飛屍案自此消失。
按照閆一安方才的講述,這十多年來他也曾苦苦壓抑,但卻終究失控,那麼前世的話……在巡檢司失火,蕭太康死在火場之後,閆一安真的是順利逃脫、然後從此改了那種癖好了?
還是說……有彆的可能。
楊儀望著閆一安:“你既然想送蕭旅帥一程,為什麼不自己親自動手,反而叫孫五去下手?”
閆一安看向她:“因為我知道有人埋伏,我怕被發現。”
“那天晚上孫五引火的時候,你在哪裡?”
閆一安目光閃爍,竟沒回答。
王參軍跟陳獻卻不知她為何要問這個問題,橫豎小閆主簿要害蕭太康已經板上釘釘,這個問題自然無關緊要了。
陳獻道:“那沈仵作上吊自殺的事怎麼說,他到底發現你什麼把柄了。”
小閆主簿道:“他懷疑那被燒死的屍首是孫五,而且他發現了我碰那些屍首。”說著,他露出一絲不屑笑意:“他以此要挾我,讓我屈從他,哼……”
陳獻吐了口氣:“那他果然是自殺?你又是怎麼辦到的。”
閆一安道:“我告訴他,他要是敢說出來,他一家子都得死,他要是還有點良心,就自我了斷,不然先殺了他的兒子。他還不敢死,哭哭啼啼地跪著求我……早乾什麼來著。”
陳獻眯了眯眼睛:“為什麼你說他一家子都得死他就信了?”
閆一安冷笑:“你不就是想問我,蕭旅帥有沒有參與其中麼?蕭太康他不知道,我隻是利用他的名號反過來要挾了姓沈的!姓沈的先前也受用夠了,總要付出代價。”
沈仵作死到臨頭,跪地求饒,小閆主簿知道他是必死的人,說是大發慈悲也好,動了邪念也罷,竟跟他做了一場。
大概是真的受用夠了,沈仵作長歎了聲,終於還是選擇了自縊。
陳獻問:“他的那六個字又是怎樣?”
閆一安道:“我怕他留下什麼不利的證供,搜了一陣,看是那六個字,嗬……倒還算他知趣。”
隔壁逐漸沒了聲音。
薛放走到蕭太康跟前,他的啞穴應該早就解開了,可仍是一言不發。
“為什麼要為這麼一個人……”薛放不知該怎麼開口,他隻覺著蕭太康是入了魔,才如此不可理喻。
為了一個怪物,拋下身家性命不說,把一生的名節都毀了。
“你明知道他是個怪物,你還一心為他,”他低頭,盯著蕭太康:“你故意發難,甚至不惜重手傷害陳十九,便是想叫我相信你已經作惡多端不能回頭,你想激怒我,逼我殺了你然後完結此案,都是為了保他。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他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蕭太康開了口。
薛放挑眉。
閆一安,一安。
一生平安?
蕭太康的聲音沙啞,道:“他是我故人之子,他的父親當初為救我而死。他……沒有彆的家人了。”
薛放回想當年,蕭太康風頭正盛,突然自報傷退,離開了北邊。
莫非是為了這個閆一安?
“當年我去找他,本來是想把故友所留銀兩轉給他們孤兒寡母,不料去了才發現,他們村子先前被胡蠻洗劫,整個村子的人都死光了。”
薛放一怔。
蕭太康微微閉上雙眼,眉頭緊鎖,他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地獄一般的死村。
滿地都是屍首,奇形怪狀,令人毛骨悚然,最駭人的是,這裡的情形顯然已經有一陣子了,腐臭衝天,無人收屍。
隻有一些不知何處來的鳥雀禽獸,嘎嘎喳喳,遊走其間。
蕭太康跌跌撞撞,衝過屍叢找到故友的家,那裡也是一片死寂。
他戰戰兢兢地從敞開的院門入內,進了屋中,果真看到地上倒著的幾具屍首,也都已經不成樣子,有的甚至殘缺不全。
可就在這所有屍首之中,他看見了一個還活著的人。
薛放喉頭微動:“是閆一安?”
蕭太康道:“是他,他當年才七歲,在那屍首叢中過了至少一個多月……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可當蕭太康發現閆一安的時候,那小孩子顯然有點不正常了,眼神呆滯,反應遲鈍,誰若靠近,他就會呲牙咧嘴,像是一個發了瘋的小小的野獸。
蕭太康費了一番功夫才將他安撫下來,總算慢慢恢複了幾分。
隻是蕭太康人在軍中,畢竟多有不便。故而起初,蕭太康把閆一安寄養在親戚家裡,但他陸陸續續聽到親戚的抱怨,說閆一安很不合群、每每惹禍之類。
過了幾年,蕭太康便稱病請退,離開了北邊。
最後,蕭太康對薛放道:“若不是小閆的父親因救我而死,無法按時歸家,若他在家裡,也許未必會發生那樣的人間慘事。”
薛放想了會兒,嗬道:“所以你才不顧一切也要保他?重情重義是一回事,但你不能這樣糊塗,就算當年那人沒替你而死,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擋一隊精銳的胡蠻,不過是多一個人死而已!”
蕭太康喃喃道:“也許你說的對,但我,”他頹然地看向手上灰黑的斑痕,想去抓,卻又忍住,隻慢慢攥緊了手:“終究是對不住他們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