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楊儀哆嗦著抽出銀針,將銀針在生薑上插拭過,第一針卻不是為薛放,而是刺在自己的左手勞宮穴上。
勞宮穴在手掌心偏上,主治昏厥,心痛,癇症等,可楊儀此刻針刺勞宮穴,卻並不是為了治病。
而是為了疼。
這勞宮穴是針灸之中最疼的穴道之一,楊儀從來不曾刺過此處。
但現在,她得讓自己鎮定下來。
一點血珠從勞宮穴處冒出,楊儀徐徐吐氣,將針拔出。
把薛放綁在手臂上的布帶解下,那根碎衣帶已經被血染透了,沉甸甸地。
楊儀把這根衣帶攥在掌心,她的血便跟薛放的血融在一起。
望著麵前已經昏迷不醒的薛放,楊儀俯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沒事的。十七……”淚仍舊不聽指揮的一湧而出:“你隻給我好好的……接下來交給我。”
她抬頭向著窗外,恢複冷靜:“有人跟著?”
黎淵旁邊一個士兵道:“楊侍醫請吩咐。”
“你立刻先一步回縣衙叫他們準備一間靜室,至少兩桶熱水,熱蒸過的細麻布,剪刀,三七散,十灰止血散,當歸補血湯……”
她一口氣說了這些,料想這小兵未必能記得明白,便打住了:“以及筆墨等物。”
縣衙門口,屠竹得到消息,帶人等候良久。
出乎意料,俞星臣也在正廳門口站著,他自然也聽說了薛放重傷的消息,正皺眉等候。
楊儀從馬車上跳下來,雙膝幾乎著地,多虧黎淵防備著,拉了她一把。
楊儀麵無表情,吩咐屠竹:“小心彆碰到他的傷。”
屠竹躍上馬車,他從羈縻州一直跟著薛放,從沒見過他這樣麵色慘白頹然仿佛沒了氣息的時候。
就算不是大夫,也知道大不妥,屠竹幾乎忍不住驚呼出聲。
十萬個小心把人抬了下來,放在長藤椅上,向內抬去。
俞星臣站在廳門口,本想上前看看薛放。
但望見楊儀的冰冷的臉色,他知道自己不用看了。
因為那情形都在楊儀的臉上。
俞星臣很少……見過楊儀是這幅臉色,原本淡雪一般的臉上,泛出了類似玉石的青。
她垂著眼皮,麵色冷然像是拒人千裡,又像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但俞星臣知道,這是因為事情到了最敗壞的時候,楊儀正在凝神想處置之法,她的神斂於內,顯然,她沒有十足把握,所以才是這樣淡漠無情的神色。
楊儀甚至沒注意到俞星臣等在這裡,她隻是隨著薛放而行,一直進了屠竹準備的靜室。
當薛放被輕輕地抬在榻上後,楊儀才似“醒”了過來。
她望著麵前依舊昏迷不醒的薛十七郎,見桌上已經放好了筆墨,便上前極快地寫了個桂枝、陽和湯的方子,給了屠竹讓去抓藥:“之前的當歸補血湯有了嗎?”
屠竹道:“正在熬,快、快好了。”
“熬好了送來,”楊儀點頭,深深吸氣:“你們都出去吧。”
彆人不敢如何,屠竹道:“儀姑娘……”
楊儀淡淡道:“你在門口等著,有什麼需要我叫你。”
屠竹早在門口照麵的時候就看出她的神情跟語氣都跟平時大相徑庭,隻是還未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直到此刻總算後知後覺。
如果連楊儀都……那麼十七爺……
屠竹的淚往上撞,待要說點什麼,又覺著自己不該多餘,於是傾身:“好!”
室內沒有了彆人,隻有一桶熱水,蒸好的滾熱的細麻布,若乾傷藥,還有屠竹臨時尋來的縫合用的桑白皮線。
之前楊儀自己的,都已經用光了,因為知道還有許多士兵受傷,所以跑遍了整個海州藥鋪子,總算還搜羅了一些。
楊儀籲了口氣,用剪刀把薛放手臂上的衣袖剪開。
那傷勢毫無遮掩地就出現在她麵前。
楊儀咽了口唾液,放下剪刀,解開他的束衣帶,將上衫褪下。
就在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他身上的傷並不僅僅一處,隻是他手臂上的傷太重,先前讓她無暇顧及彆的。
那些被殤影斬出的傷痕,血肉外翻,因被雨水泡過,透出一點慘白。
他之前竟若無其事!
楊儀死死地咬了咬下唇,感覺到一點血腥氣在舌尖散開。
她起身,飛快地把自己的外袍——薛放的那件衣裳脫了下來,連同底下的外衫也一起脫下來扔在一邊兒。
洗了手,取了細麻布,雪白的麻布才碰到傷口,立刻被血浸濕。
楊儀飛快清理過薛放身上各處傷,撒上傷藥,來不及縫合,隻先對付他右臂的傷。
之前梅湘生在路上遇到流主,被他一刀斷臂。
楊儀並沒有試圖給小梅接上,這並非她不願,而是她不能。
從小到大,被洛蝶帶著,見識過不少疑難雜症,但是斷臂……手臂若斷,便會引發若乾其他的症狀,比如失血,比如化膿,潰毒,殃及性命的幾乎一半兒以上。
故而在殘肢之後,大夫所能做的,就是儘全力保住傷者的性命,如此而已。
就算儘力救治,殘肢之後的人,能活下來的大概也隻有十之一一。
斷臂不能重生,一則是因為創口會生出許多難以預料的變化,比如潰爛,在危及性命的情況下,什麼重生那是不做想象的。
一則,手臂上的筋脈極其複雜,若要手臂恢複如初,必定要把斷了的筋脈都細細連接,精密繁複,稍有不慎就是白費功夫,甚至可能反害其身,就算華佗再世,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薛放的手臂,雖然不似小梅一樣被完全斬落,但一應大脈重筋差不多都斷了,又失血過多。
而小梅在負傷之時楊儀就立刻施救,故而如今薛放的情形,竟比小梅先前嚴重數倍。
屠竹靠在門口上,閉著雙眼,隻拚命地聽裡頭的動靜。
能聽見動靜,倒還好,最怕的是一片寂靜,寂靜的讓他頭皮發麻,不知所措。
有好幾次他實在忍不住,想要推門進去!
小甘站在他身邊,死死地握著他的手:“十七爺沒事的,有姑娘在!”
她的語氣極其堅定:“要相信姑娘,也相信十七爺!”
這兩句話,成了屠竹跟她的救心丹。
楊儀跟薛放進門的時候,才是正午。
眼見一個時辰過去了,陰雲低垂,天色轉暗。
欄杆外,稀稀疏疏地又下起雨來。
期間,俞星臣,何副將,老關,小梅,崔指揮等都跑來看過,甚至巫知縣也親自來詢問情形。
屠竹都不知怎麼回答。
不知熬了多久,終於裡頭是楊儀的聲音:“掌燈。多加幾支燭。”
聲音希微,若不是屠竹一直豎著耳朵,隻怕還聽不見。
屠竹的雙腿都站麻了,猛地跳起來,吩咐人去取蠟燭。
小甘跟屠竹兩個送了點燃的蠟燭入內,楊儀坐在床邊,頭也不抬道:“放近些,換一桶熱水。”
屠竹看了眼薛放,他的臉色神情,還是跟抬下馬車時候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那瞬間屠竹的心跳都停了,手腳僵硬,甚至連楊儀的吩咐都沒聽見。
小甘則趕緊搬了一張椅子放在楊儀身邊,將燭台放在上麵,又吩咐屠竹:“竹子哥哥,快去換水。”
屠竹忙提了那桶水出去,到門口才發現,桶內的水仿佛都變成了血,屠竹的手一顫,旁邊黎淵探手幫他提住,這才沒有灑落。
小甘已經極快地把幾支蠟燭安排的恰到好處,恰能夠照亮薛放的手臂傷處,小甘鬥膽往他手臂上瞥了眼,見那創口外並未縫合,隻是裡間卻絲絲地好像……
楊儀吩咐道:“之前的湯藥送進來。”
小甘忙往外催湯藥,不多時,靈樞親自捧了一個托盤過來。
屠竹又送了一桶新水,並些新的蒸過的細麻布。
楊儀“嗯”了聲:“放下,出去吧。”
自始至終她沒看過他們一眼,眼睛隻盯著薛放臂上的傷,她的聲音也極輕微,無力薄弱的如同靠著人耳畔的低語。
小甘本來想幫忙,見楊儀這麼吩咐,知道她必定不能讓人打擾,自己在這裡反而不好,隻得順從退出。
楊儀借著燭光,如同做最精細的針線活,將薛放手臂上斷了的筋脈一點點縫合,連接。
她不敢有絲毫的疏忽,身上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幸而先前為做事利落,她把自己的外衫都脫了,隻著中衣,就算如此,出的汗還是把中衣都濕透了。
連了最後一根筋脈,本來想給他上藥縫合,頭卻暈了暈,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跌倒。
楊儀伏在薛放身邊喘了一陣兒,突然想起方才送進來的湯藥。
慢慢地起身,雙手跟腰腿都麻了,好不容易取了那碗當歸補血湯,自己先喝了一口嘗了嘗。
回身望著榻上的薛放,楊儀的雙眼紅通通地,直到這會兒,原本冰封雪壓似的臉色才有了些許鬆動。
她喝了一大口湯藥,走到薛放跟前,輕輕捏住他的下頜,一口渡了過去。
底下是他冰涼的唇,楊儀將那一口湯藥徐徐送入他的嘴裡。
薛放明明一無所知,卻還是乖乖地吞咽入腹。
楊儀親了親他的嘴唇,似乎想讓自己的溫度把他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