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的雙手本就有傷,那朔寒天罡槍又沉,更加磨得鮮血淋漓,十根手指沒有一根是完好的,幾能見骨。
醫官哽咽,有些艱於言語。
薛放掃了眼自己被包紮的如同粽子般的雙手,輕輕地哼了聲:“幸虧這會兒不用拿槍,不然可怎麼辦?”
醫官忍不住小聲嘀咕:“要是給永安侯看見了,不知該多……”
薛放聞言,才總算沒做聲,自下意識把手壓了壓,仿佛真的怕楊儀在跟前兒看到一般。
他的手當然是先前在圖興山的時候,被風雪凍傷,被山石蹭傷、劃傷的。
薛放靠在車壁上,想起在圖興山的驚魂那一刻。
當時他幾乎要從山崖上墜落,一隻手及時探出將他拽了上去。
那是一個塗溫族的獵人,身上穿著簡陋的皮毛馬甲,頭上戴著兔毛帽子。
他將體力耗儘的薛放扶著,帶他從風雪漸大的山岩向下。
薛放幾乎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下山的,多虧了那人,他的身手矯健,體力過人,似乎也很熟悉這山上的地形,沒用多久,便帶了薛放下山。
就在山腳下不遠的一處歇腳的小驛中,那人生了火,卻並不讓薛放靠近火邊上,隻先檢查他身上的傷。
當時薛放的雙手已經傷痕累累,血肉外翻,慘不忍睹。
那人眉頭緊鎖,先拿出一個亞腰葫蘆,打開塞子,送到薛放嘴邊:“喝。”
薛放抬眸看了他一眼,聞到了濃烈的酒氣,他張口,咕嘟咕嘟喝了半個葫蘆。
那獵人把剩下的酒水倒在他的雙手上,以及腿上的傷口處。
雖然薛放先喝了酒,但倒酒的瞬間,就仿佛有無數小刀子在淩遲他的肉,頓時疼得半是暈厥,額頭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來。
那獵人見他雖然疼極,卻咬緊牙關一聲不響,不由詫異,卻也暗暗佩服。
便從腰間的鹿皮囊中掏出些藥草粉末,給薛放敷在手上,又包紮起來。
他大概是留意到薛放腿上傷口處的血色不太對,嗅了嗅,用塗溫語嘀咕了一句什麼,從鹿皮袋裡找出一個小包,打開後是赤紅的粉末。
獵人猶豫了會兒,挑了一指甲,喂到了薛放嘴裡。
也許是因為喝了烈酒的緣故,又或者是傷口惡化,薛放昏昏沉沉,發起熱來。
朦朧中他覺著自己被人搬動,他拚命睜眼想看看那是誰,是敵是友,但現在他實在是從裡到外的精力耗透,更加上病痛折磨,竟無法自主。
等醒來之時,天已經黑了。
他發現自己在一處奇怪的所在,不是屋子,而是一處不大的半圓的帳子中。
地上有幾根燒紅的枯木,上麵一個鍋子,裡頭熱氣騰騰地煮著一條魚,散發著奇怪的香味。
而在他麵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塗溫族婦人,看他醒了,便向外叫了聲。
不多時,之前救了薛放的那個兔毛帽子的年長者走了進來,端詳了會兒他的臉色,又摸摸他的額頭:“已經不燙了。”
薛放爬起來,卻難免碰到了手上的傷。
那獵人道:“不要動,你受的傷很重,要好好地休養。”
婦人在旁也嘀咕了幾聲,仿佛附和,又搖頭。
獵人卻點點頭,對薛放道:“你是一個人翻過圖興山的?”
他說的是大周的官話,雖然有些生硬。
薛放道:“是,您老人家又如何稱呼?是您救了我?”
那獵人的眼神有些奇異:“你不是北原人。”
薛放一笑:“我當然不是。”
獵人道:“那你是誰,為什麼要一個人翻圖興山,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那是很危險的麼?”
“我要到夏州去,十萬火急,丹溪河過不去,隻能如此了。”薛放看出他並無敵意,所以照實說。
圖興山這一片,是塗溫族的人行動的地方。本來冬日的話,他們在南丹溪河上自由來往。
隻是數天前,丹溪河突然起了皸裂紋,起初還有人敢大膽來回,但很快就不能過人了,冰成了冰塊,冰塊變作流淩。
那天,胥烈等人帶薛放在河對麵的南驛休息的時候,一個塗溫族的獵人察覺,他們這些人自然都是嗅覺眼力皆極靈敏的,雖不曾看見胥烈跟薛放,但從金環跟摩天侍他們的做派氣質,看出不是大周人,多半來自北原,立刻示警。
他們族內自有一套傳信的法子,老獵人雖在丹溪河這邊,卻也看到了警示。
那天晚上,老獵人十分警惕,他發現圖興山的方向,禿鷲們似乎有異常的騷動,而且傳來豹子的吼叫。
這圖興山的豹子,為王的是一隻極大的公雪豹,隻不過因為有了崽子,這公雪豹就把領地給了那帶崽的母雪豹,自己卻離的遠遠地另尋地盤去了。
可昨夜,老獵人卻聽見了久違的公雪豹的叫聲。
他本來懷疑是北原人想翻過圖興山,一夜難眠,次日天不亮便爬上去看究竟,誰知正遇到了薛放。
老獵人埋伏著,打量薛放不像是北原人,隻是震驚於他的身手跟毅力,猶豫再三,才在最後關頭將他救了。
此刻老獵人細細端詳薛放的臉:“你……姓薛嗎?”
薛放很訝異:“您老人家怎麼知道?”
老獵人眼睛微睜:“你是不是有個哥哥?”
薛放屏住呼吸,更加震驚:“你、你認識我哥哥?”
老獵人先是極驚喜,繼而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回頭看向那婦人,用塗溫語說道:“這是少將軍的弟弟,最近在定北城任督軍的。”
老婦人一驚,把手中的毛皮放下,湊近細看薛放:“是有些像,真的嗎?”
“就是他了,我看他翻山的時候就覺著像了,除了少將軍,誰還有那樣的膽氣呢?”
老婦人聽著,眼眶微紅,口中喃喃道:“天神保佑!竟然會讓我們遇到少將軍的兄弟。”
後來薛放才知道,原來當初薛靖駐守定北城的時候,他是個閒不住的,在沒有戰事的時候,除了定北城,四處遊走,有一日便過了南丹溪河。
這塗溫族人以漁獵為生,因為這塊地方處於鄂極國、北原跟大周交接之處,鄂極國的人常來襲擾,那天薛靖經過這裡,正有一隊鄂極國的士兵越過邊境,跑到這裡肆意燒殺。
這些獵人不通武功,哪裡是他們的對手,被欺負的極為淒慘。
多虧薛靖到的及時,他以一敵十,竟殺了十幾個人鄂極國的士兵,那些人哪裡見過這樣神勇之人,膽戰心驚,匆匆逃命。
從那之後,薛靖又命人加緊了夏州方麵的巡護,又有幾次交手,鄂極國沒討到好,士兵們就不敢再過來作威作福了。
而薛靖但凡有空,便會來探望,他是個性子豁達的人,塗溫族的人都很喜歡他。
老獵人說著,將手中發黃錚亮的亞腰葫蘆遞給薛放看:“他聽說我喜歡喝酒,就特意叫人找了這個,送給我的。”
薛放本來還奇怪,難道如此苦寒之地,也長這種中原才有的葫蘆,而且據他所知,北境的人,一般都是用豬皮或者牛皮做的酒袋子,極少看到酒葫蘆。
原來竟是薛靖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