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1 / 2)

屋外蟬鳴喧囂,沈家的餐廳裡卻一片寂靜,中央空調吹出呼呼冷風,大平層公寓如同冰棺,唯有碗筷相碰的輕響。

“喏,司星,多吃點。”繼母鄭曉梅眼尾擠出笑紋,夾來一筷子蝦仁,溫言細語道,“瞧你,一個月沒回家都瘦了。平時少吃點外賣,外邊用的食材哪兒比得過家裡?”

沈司星低頭弓背,校服襯衣洗到發透,勾出清瘦的脊背,五官清雋,膚色不健康地蒼白,臉頰上兩抹嬰兒肥聊勝於無。

他耷拉下垂眼,淺色瞳仁眼神空洞,虹膜外緣有一圈妖異的血絲,餘光落在餐桌下方的陰影裡。

鄭曉梅見沈司星愛搭不理,笑容一僵,暗罵一句“怪胎”,把筷子往他碗裡懟。

沈司星如夢初醒,嘴角向下撇:“謝謝。”

啪!

沈家河放下筷子,語氣不善:“怎麼跟你鄭阿姨說話的?啊?高三了,叫人都不會?!”

沈司星打了個寒顫,舌根發麻,乖順地囁嚅:“謝謝阿姨。”

鄭曉梅嗔怪:“老沈,你凶什麼凶?這是在家,不是在公司。小時候你能打他,孩子長大了還凶呀?哪兒有你這樣的親爹?司星高三壓力本來就大,把他嚇著,影響高考就值當了?”

繼母如何與親爹調笑,沈司星權當耳旁風,他閉了閉眼,不再去看桌下,轉而看向桌麵上擺盤精致的美味佳肴,眼珠子黏在轉盤另一頭的糖醋小排上。

炸過的排骨酥脆,掛著油亮芡汁,酸酸甜甜的氣味順著空調風不停往他鼻子裡鑽。這道菜學校食堂要賣七塊,城中村快餐店標價六塊,但都沒有沈家廚師做的色香味俱全。

沈司星咽口唾沫,默默移開眼。

繼兄鄭劭坐在沈司星對麵,留意到他渴望的眼神,嘁了聲,按住轉盤,儘逮著那盤糖醋小排夾,每一塊咬一口就丟進骨碟,吃得嘴唇油汪汪的。

“老媽,這排骨做老了,等下涮涮水拿樓下去喂貓。”鄭劭看向低頭細嚼慢咽的沈司星,笑著提議。

“我們這公寓哪兒來的流浪貓?”鄭曉梅翻白眼,忙不迭把餐巾遞到鄭劭手邊,“哎噫,埋汰!擦擦嘴,好好吃飯。”

“小鄭喜歡吃肉好啊,大小夥子就要青春洋溢,成天窩窩囊囊,瘦得跟鬼似的,看著心煩!”沈家河瞪了眼沈司星,目光難掩嫌惡,對鄭劭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便宜兒子倒很和藹。

沈司星停住筷子,米飯才下去小半碗,人已經飽了。

可沈司星不敢離席,怕沈家河借故不給他生活費,隻能挑起一小塊魚背肉,細細地抿。他的牙根酸澀,魚肉吃著發苦,嗓子眼裡堵得慌。

話題打開,他們一家三口熱熱鬨鬨談論鄭劭在國際高中的遊學項目,沈司星明明姓沈卻像個外人,始終遊離在餐桌角落,儘量不發出聲音,存在感稀薄。

雖然不想聽,但鄭劭帶著炫耀口吻的話語還是竄進沈司星耳朵裡,一會兒想買個日默瓦旅行箱,一會兒外星人電腦該升級換代了。光是鄭劭去遊學的報名費,就夠沈司星在城中村租房三年。

沈司星麵無表情聽著,眼神發懵像在放空。他早習慣於在這類話題發生時把自己抽離出來,不往心裡去就不會失落,不會憤懣,不會在意。

沒什麼好在意的,沈司星垂眸,心想,他們三個也不是他的家人。陌生人說什麼,無關緊要。

忽然,沈司星瞳孔驟縮,虹膜外圈的血紅微微發亮,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地毯,那團黑黢黢的影子從桌下爬出來了,正抱著鄭劭小腿不放,而鄭劭翹著二郎腿對此一無所覺。

黑影起初並不分明,沈司星看過去才現出完整的四肢和頭顱……居然是個鮮血淋漓的小嬰兒。

鬼嬰的手指、腳趾仍粘連著,頭上跟鬥篷似的披了一塊腐爛的粘膜,眼睛沒完全睜開。

沈司星輕吸口氣,他和鄭劭不在一個高中,但也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可他沒想過,鄭劭從初一開始交女朋友,到了高三竟然搞大了女孩兒的肚子。

真是長進了,沈司星暗自冷笑,臉上無動於衷,仍是那副軟弱可欺的樣子,誰來都能踩一腳。

繼母鄭曉梅心情愉悅,皮膚雖有歲月痕跡,但她沒少往美容院跑,風情依然不減,應當還不知道鄭劭背著他們夫妻倆造的孽。

“哇——!”

嬰兒在哭,哭聲像有人在吹材質低劣的蘆笙,咿咿呀呀很是刺耳。

沈司星猛地坐直身子,另外三人奇怪地瞥他一眼,繼續剛才的話題,沒人聽到那尖利的哭聲。

鬼嬰乾嚎兩嗓子就沒了力氣,吮著手指抽噎。

沈司星抿緊嘴唇,直到唇瓣失去血色。他不想管鄭劭的閒事,但……

啪嗒,沈司星胳膊肘一碰,桌沿上的湯匙就滾下去,悶聲落在地毯上。他俯身去撿,剛彎下腰,便撞進鬼嬰黑洞洞的眼裡。

過來,沈司星勾勾手指。

鬼嬰茫然無措看著他,下意識想親近,摟住鄭劭腿肚子的小手卻不舍得放開。

快點兒!沈司星以眼神催促。

鬼嬰不明就裡,被沈司星一催頓時委屈起來,嚎啕大哭。

糟了。

沈司星暗道不好,就聽鄭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操!怎麼這麼冷?!”

“空調開低了?我去看看。阿劭,小孩子家家的,彆說臟話。”鄭曉梅起身,步態婀娜走到牆邊,看一眼控製麵板,咂舌道,“奇怪,空調壞啦?”

沈司星頭皮發麻,顧不上彆的了,伸出手想拽住鬼嬰的小胳膊,觸手冰冷徹骨,凍得他牙關緊咬,齒列咯咯作響。

然而,沒等沈司星把鬼嬰從鄭劭腿上撕開,鄭劭就似乎發現了不對勁的源頭,抬腿踹了沈司星一腳。

“唔!”沈司星猝不及防被鄭劭蹬到腦門,眼冒金星,連人帶椅子往後倒。

砰咚!

沈司星重重摔倒在地,穿著廉價襯衫趴伏在一米三萬塊的羊絨地毯上,像一團不起眼的黴斑。他眼圈微紅,纖細的手指陷進地毯裡,費了些氣力才重新站起身。

“你他媽鬼鬼祟祟的在搞什麼?!”鄭劭大聲質問,嘴唇瑟瑟發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搞鬼?!”

沈司星眼風一掃,帶了幾分尖銳的怒意,眼底的血紅愈發鮮明,他看出鄭劭色厲內荏,但現在不是時候,在沈家屋簷下,他什麼也不能做。

“我撿東西。”沈司星深呼吸,鬆開拳頭,掌心朝上露出一把白瓷湯匙。

“都小點聲!”沈家河擱下碗,瞪了眼沈司星,嗬斥道,“還不快把椅子扶起來?!”

家宴不歡而散。

物業管家上來檢查空調,沒查出毛病,幾分鐘後室溫恢複如初,仿佛無事發生。

沈司星挨著邊兒坐在沙發上等,低下頭,像隻蔫嗒嗒的垂耳兔,默默擰動袖口那顆快鬆脫的扣子。

鄭劭回房間打遊戲去了,沈司星抬眼,靜靜望著跟在他身後爬的鬼嬰,小手在地毯上拍出一串梅花大的血手印,消失在臥房門後。

鄭曉梅約了小姐妹去打麻將,沈家河在書房開電話會議,她也懶得再跟沈司星裝賢妻良母,時間一到,拎起愛馬仕包就走。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久到沈司星又餓了,肚子咕咕響。之前他被鄭劭惡心到,沒動幾次筷子,現在後悔得要命。

書房門打開,沈家河走到島台邊,倒完咖啡才瞅見沈司星,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