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星一路避著人和鬼走,來到老郭家樓下時已出了一身汗,洗到褪色的T恤衫黏在背上,勾出清瘦的脊骨。
二號樓,一單元。
沈司星仰起頭看了眼門牌,確認沒走錯地兒,又深呼吸幾次,做好心理準備才按下老郭家601的門鈴。
叮鈴鈴——
“誰啊?”老郭的大嗓門略為失真,夾雜滋滋的電流聲。
沈司星摳緊手心,鼓起莫大的勇氣,聲音依然很輕:“郭老師,是我,沈司星。”
“小沈?”老郭雖然有點兒吃驚,但還是開了門,“上來吧。”
樓道光線昏暗,牆皮斑駁,到處貼滿了狗皮膏藥,留有年代久遠的塗鴉,豬肝紅扶手油漆龜裂,落滿灰塵。
幾分鐘後,沈司星氣喘籲籲爬上六樓,601的防盜門關著,裡麵的木門開了條縫,泄出一片溫暖的燈光,空氣中彌漫著飯菜香。
沈司星腳步微頓,在門毯上蹭蹭鞋底,剛想敲門,木門就嘎吱一聲開了。
也許是光線原因,老郭的身影顯得比平時高大,黑壓壓的看不清麵容。
沈司星的心臟猛地一緊,就聽老郭說:“沈司星?還真是你啊?我還以為,是班裡哪個臭小子膽大包天在惡作劇。有什麼事進來說,正好菜剛出鍋,你沒吃晚飯吧?”
“沒,還沒有。”
老郭打開防盜門,客廳燈光姍姍來遲,照亮他半凸的腦袋,黝黑發紅的皮膚,炯炯有神的眼睛,和腰間來不及摘下的圍裙。
他跟沈司星差不多高,體格卻大了兩倍不止。假如不去看腳踝上那團濕發,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
房子略為擁擠,布局緊湊,進門就是客廳、餐廳,左手邊是陽台,右手邊是兩間臥室,一眼望到底。
墨綠皮沙發和台燈上罩著老舊的鉤花防塵罩,到處堆滿了書,連電視櫃和茶幾上都是,沒有下腳的地兒。
沈司星跟著老郭,亦步亦趨在餐桌旁坐下,接過碗筷,有些束手束腳。
以沈司星的性格,寧可餓死也不願到班主任家吃飯,但又想不出彆的法子。
他總不能在學校裡眾目睽睽之下跟發娑婆打一架,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非得鬨上晚間新聞,載入一中貼吧史冊,成為都市靈異傳說不可。
“吃啊,彆客氣。”老郭朗聲招呼,震得沈司星腦瓜子嗡嗡響。
桌上有兩菜一湯,西紅柿炒蛋、蒜薹炒肉和紫菜蛋花湯。看得出,老郭不是家中掌勺的那個人,菜色簡單家常,但勝在油大,大火現炒,把食材的香味都吊出來,勾起沈司星的饞蟲。
咕咕咕。
沈司星兩頰通紅,雙臂環抱,用力勒住肚子。
老郭哈哈大笑:“有什麼好害羞的,動筷啊!我在你這年紀,一天能吃下一頭牛。”
“嗯……謝謝郭老師。”
沈司星默默扒飯,老郭家溫馨平和的氛圍讓他坐立難安。
席間,老郭問起:“你爸最近忙吧?”
“忙。”沈司星咽下一口白飯,差點噎住,瞎掰了幾句,“他公司最近案子多,忙著加班。”
老郭收住笑,眼睛明亮微凸,目光直射到沈司星臉上,好像看穿了他蒼白無力的謊言,但並沒有戳穿。
身為班主任,沈司星家裡的情況老郭是一清二楚,可沈家河這人雞賊得很,一沒餓著孩子,生活費照發,頂多算給的少了點兒,二呢,也沒有明麵上的暴力行為。老郭想說他兩句,都沒有立場和理由。
沈家河是龍濤建築公司的大老板,忙得腳不沾地,沒空也不屑搭理他這臭教書匠,家長會見不著人,總是沈司星給自己開。
想到這兒,老郭長歎口氣,端起紫菜湯當酒,一口悶。
沈司星放下碗筷,瞥了眼桌下,岔開話題:“郭老師,你的腳怎麼了?”
“哦,沒什麼。”餐廳擠擠挨挨的,老郭勉強伸出腿,把有些發烏的腳脖子給沈司星看,“前些天在家樓下摔了一跤,腳給崴了。”
沈司星若有所思,又硬著頭皮跟老郭打聽強基計劃、月考安排、數學大題解法,嘴皮子說乾,把這輩子的天都聊透了。大多數時候是老郭說,沈司星聽,時不時做個捧哏。
夜色漸深,老郭談興漸濃,沈司星按下手機看時間,晚上九點半。
“郭老師,我該回家了,不好意思,打擾您這麼久。”沈司星起身,腿都坐麻了。
老郭這才注意到時間已晚,拍了下大腿:“聊上頭都給忘了。這麼晚你回去也沒車了吧?後天才開學,今晚留在我家睡,我給你爸打電話說一聲。”
沈司星低眸,下垂眼看著又喪又乖,小聲說:“那樣太麻煩您了,我可以走回去,不遠的。”
他越是這樣,老郭就越堅定留客的心。
十分鐘後,沈司星接過老郭翻箱倒櫃找來的牙刷、毛巾,慢吞吞去洗漱。
經過客廳書架,沈司星瞥見一個罩著黑色天鵝絨布的相框,下麵還有一隻青花瓷盒。他停了停,目不斜視地往浴室走。
在他身後,掛在書架側麵的日曆緩緩飄落一張紙,露出屬於明天的新一頁。
赤紅大字分明印著,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宜祭祀,忌開生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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