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白天鵝與醜小鴨(五)(1 / 2)

回去的路上開車的是陸行, 陸母和陸父坐在後麵,三個人依舊在恍恍惚惚之間, 好半天這一車子裡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隻有一片令人尷尬的寧靜。

陸母的神情從剛剛開始便沒有變過, 嘴唇緊緊地抿著, 就像一條直線。

旁邊坐著的陸父看起來有些神遊天外,眼神似乎聚集不了焦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良久,陸行想了想還是開了口:“爸,媽, 你們也彆想多,可能單阿姨在氣頭上……說的話重了些, 你們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天知道他其實在單靜秋說到後頭時,心一陣一陣地抽著疼, 看著那些照片,他一直在反思作為一個哥哥, 他對盧思是不是太過偏心, 太過無情了, 甚至吝嗇於給她發送出一點好意的信號,可現在看著爸媽這樣子, 他總得先安慰安慰, 要不妹妹沒了, 爸媽也沒了。

陸父看著妻子, 她依舊看著窗戶沒回頭, 他便知道向來好強的妻子這回應該是真的被打擊到了。

彆說妻子了,就連他,何嘗不是呢?

被人扯下麵具,就像赤著身一樣,難堪的被劈頭蓋臉罵一句,還句句直擊內心。

陸父在那時一方麵是恨不得站出來同單靜秋好好吵一吵,但是另一方麵,被這麼說著說著,他們何嘗不是發現自己錯了呢?

如果不是被對方逮著罵,也許他對這孩子還帶著偏見吧?

要知道,他聽到這孩子背著他辭職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的臉被丟在地上踩,他哪會去想想這孩子難不難過呢?更沒有去想想這孩子究竟是為什麼離開。

“老公,思思她已經去法國了?”陸母頭貼著窗戶,看著窗外的風景略過,靜靜地問了出來。

幾天前隻是離家出走的親生女兒,幾天之後卻是已經遠渡重洋,可她這個做媽媽的,居然一丁點兒也不知道。

陸父有些難堪:“我不知道……”對於盧思出國的事情他也是真的沒聽到半點風聲,她換了個號碼陸父也隻是當做孩子鬨脾氣,打算等有空了再來處理處理,哪知道這孩子已經走得追不回來了呢?

“你不知道?”陸母被他這一句不知道給搞得有點暈頭轉向。

“我……我不是和你說緩幾天再去找思思來談一下嗎?結果我前兩天找她部門的部長,才聽說她已經辦理離職的消息……”

原本專心開著車的陸行把這話聽進去,心裡寫滿了驚愕:“爸,思思她辦離職沒有人來彙報嗎?王部也沒有告訴您嗎?”

他在公司幫忙的日子,對於王部長也有些了解,他可是頭一號的馬屁王,爸爸說往東,他不敢往西,怎麼會出現這種思思離職沒有人和爸爸說的情況呢?

他又補了一句:“而且咱們公司不是辭職得提前一個月提的嗎?思思怎麼就直接走了呢?”

這話問陸父,陸父心裡也苦,他前幾天才逮著王部長把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丟過去,可最後自己癱在椅子上,隻能讓他離開,為什麼呢?因為一切還不是怪他自己。

“公司的人不知道思思是我的女兒,所以她離職他們都沒有和我說。”

這下陸行心裡的謎題解開了,是啊,沒人知道盧思是陸父的女兒,又怎麼會拿一個小職工的事情去叨擾董事長呢?可是他心裡的苦澀卻越來越多。

雖然父親向來秉持著公私分明,不要把家庭私事帶到工作上的原則,就連自己的兒女也交代了不能給他們照顧,該怎麼用怎麼用。可是他剛上班的時候,就知道父親已經把他部門的領導叫去說了說,讓他幫著注意一下,有什麼問題及時和他說,更彆說當初微微隻是來實習了,秉承女孩富養、男孩窮養的父親,老早就交代打點好了。

可盧思呢?單阿姨說得對,他們自己沒有發覺,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爸,您之前從來沒有和王部長交代過嗎?”

陸父很狼狽:“沒有,咱們家的孩子就是得靠自己的能力,怎麼能讓我叫人照顧呢?我一視同仁!”

陸行扯扯嘴角,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還在辯解,難道老老實實的承認他們就是辜負了盧思也不可以嗎?

他手抓緊方向盤,低沉道:“可是爸爸,以前我和微微去公司的時候,您也拜托過公司的人關心一下我們,才不會讓我們出問題啊。”

“那不一樣……”陸父想辯解,可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

“爸,沒有不一樣!思思也是你的女兒,她也是我的妹妹,為什麼要說不一樣呢?”陸行氣急,他寧肯父親好好地說一句他錯了,那麼他們一家人好好去挽回,也許一切還有餘地。

陸父大腦裡的想法走馬觀燈飛快掠過,嘴巴說個不停:“不一樣的,思思她之前到單位就是靠自己考進來的,她工作也很順利……我之前沒有介紹她,突然和王部長說不也很奇怪嗎?等等沒準搞得滿城風雨……而且要是我找人關注著她,她自己知道的話沒好好工作怎麼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拚命解釋說明著些什麼,也許是一個做父親的權威,或者是不容生活出現變化的霸權,讓他麵對措手不及的一切拚命反抗。

陸行真是佩服自己能好好開車,之前他從沒注意過這個從天而降的妹妹,畢竟他老擔憂陸微尷尬,又覺得都成人了,以後也未必有太多來往,沒必要非得天天保持著什麼聯係、關懷。

可他也成為了這場家庭集體施暴的加害人,冷暴力、歧視就不是另外一種暴力了嗎?

他歎了口長長的氣,在後視鏡能瞥到父親有些漲紅的臉:“爸,思思是你的女兒,不是犯人,需要這麼防著她嗎?如果說要做錯事,我也會、微微也會,你為什麼偏偏防著她呢?”

“王部長他向來最聽爸爸你的話了,如果您叫他彆往外說,打死他一個字也不會在外麵流傳的,您也是知道的吧?”這應該是陸行人生中對父親最大的反抗了,從小父慈子孝的他根本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陌生,明明已經知道自己錯了,為什麼還得為犯下的錯誤包上精美的包裝呢?

他們已經傷害了思思啊。

被兒子不斷還嘴的陸父,要是在平時早就雷霆震怒了,可現在他卻沒有吭聲,又默默地陷入沉默。

複又開了會,陸行心裡的小期盼促使他還是問了問坐在後排的父親:“爸爸,你知道消息以後怎麼沒有同我們說呢?還有,您給思思打電話關心了嗎?她出國的錢、東西什麼都湊手嗎?要知道思思應該也是第一次出國。”

這幾個問題丟了出來,把陸父砸了個滿頭包,他連一個都應不出,可被問了,他現在還能怎麼著呢?

陸父頭低低:“……那天我給盧思打電話,她電話是空號了……”

“所以您就這麼算了?”陸行抓著方向盤的手青筋都爆了出來。

“我以為她是生氣了,故意躲著咱們,想再緩緩……再緩幾天……”陸父哪敢說出自己那時心底的心思,他這當父親的權威被違抗,他也鑽進了牛角尖,那時候他想,要是這孩子就要這麼對著乾,那行就看誰能撐得住,他偏偏就要等這孩子低頭認錯。

可哪知道,最後他才發現,是他自己以為人家痛苦掙紮,遲早來認錯,其實孩子早就放開了。

“您到底有沒有想過,她會怎麼想啊?”陸行不知道自己此時問話的聲音都帶著哽咽了,他真的,從來不知道這個家裡這種無處不在的不歡迎讓盧思受到了多少傷害。

陸父沒回答,陸行都笑了,這就是他的爸爸,頂天立地,撐起了這個家、撐起了偌大的公司,卻不願意為他好容易從外回來的女兒打把傘。

陸母聽著兒子說的這些話,雖然是意指丈夫,但何嘗不是在說著她?要知道,剛剛在單家,她自以為為那個孩子做的一切事情居然被全盤否定。

一廂情願的好,是真的好嗎?

她也知道,並不是。

“我真的錯了嗎?”陸母不知為何,把藏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也許是此刻她的內心也前所未有的陷入迷茫。

陸父伸過手攬著妻子,安撫地拍拍她,可是卻沒有回答,畢竟就連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一片迷霧。

陸母嘴唇微微發抖,說個不停:“我沒想那麼多的,真的。”她手搭在陸父手上,不住發著抖。

她是慌了,對陸母來說,她從來都是親朋好友中眾人欣羨的那一個,她養了一對好兒女,和丈夫恩愛,家裡事業順利,平時人都說她心地好,遇到些什麼可憐人還不吝嗇出手給點。

可是現在,她竟然成了那個無情的傷害親女兒的人。

“我不知道她會過敏的,我隻是想給她吃點好的,畢竟以前在她家裡,肯定天天吃得不健康、不營養,這樣身體怎麼會好呢?分給她的每一個都是好東西,我隻以為她是吃得不習慣,她怎麼就不說呢?她和我說我就知道了啊……”

“那些衣服,我也沒有非要她穿……隻是給她和微微都買了,我沒轉過彎來,我覺得那些都挺好的、挺合適她的……”

“我……我隻是沒注意,我隻是不小心……”

她說著說著眼淚掉了下來,她哪裡會知道,她的這些事情給那個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今天看著照片,看著那孩子剛出生時,那麼小就和阿行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和他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看到那孩子從小到大被綁在身後、被繞著繩子像養狗一樣綁在桌腳、穿著不合身的衣服,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大夏天汗流浹背還在那小店裡幫忙、甚至連他們看不上的學校都沒能去讀……

那時候,她帶著兩個孩子再做什麼呢?從小她就送阿行和微微去上特長班,找了認識的朋友去大學城裡找了數一數二的老師,每年寒暑假送兩個孩子出國去參加那些什麼精英夏令營、冬令營,所有學校任孩子挑,哪怕成績標準有差,家裡也能用錢補上、後來大了點就準備要送他們出國的讀書,定期的外教,幾萬的中介費隨便出……

天差地彆。

她在今天之前隻想著盧思這孩子教養不好,讀個本科就出來,沒半點追求,品味也不行,思想層次也不行……從頭到腳數落了乾淨,非得認定了這孩子一無是處。

可這孩子多不容易啊,她不是沒本事也不是沒能力,她是不願意做她媽的拖累,放棄了一個又一個的機會,她怎麼能去嫌棄這孩子呢?她甚至覺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竅。

她現在大腦一片亂麻,不知道是該怪單靜秋沒能教育照顧好盧思,還是要怪自己沒能給這孩子多點機會了。

“其實這孩子……她也挺好的。”陸母閉上眼,靜靜地說出了這句話,一行淚水滑落。

陸父沉重地點了點頭,沒說出話。

誰都不知道他在看到單靜秋展示的那張巴黎X學院錄取通知書複印件時的震驚,陸父最早發家也是靠自己琢磨,在國內對室內設計半點不上心時便開始從設計到裝潢一條龍服務,慢慢地建立了屬於他的集團。

他當初對這兩個孩子有著不小的期望,希望他們倆能繼承父業,把公司發揚壯大。

可微微雖然也喜歡藝術,學的東西和室內設計半點不沾邊 ,阿行呢則早就往金融、經營方向跑,他最擔心的就是阿行接手了公司對下麵的業務不夠精通,被人糊弄,所以也逼著孩子必須從底層開始曆練。

看到盧思時,他覺得緣分的力量可真厲害啊,如果不是緣分,怎麼會這個孩子和他們失散二十多年,還學了室內設計,到建陸裝潢上了班呢?

可每次同盧思交談,他心裡的複雜就更多一點,這孩子隻知道設計的事情,半點不操心以後發展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他恨鐵不成鋼,口氣愈發的重,盧思隻要露出點畏縮的樣子,他就能失望的長籲短歎。

他哪知道,這孩子其實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在他沒有幫上半點忙的情況下,居然憑借自己的力量考到了這所出了名難考的學院。

現在心底驕傲的情緒和複雜的思緒反複交織在一起,無法分開。

出門時還是一條心的一家人,在此刻心突然各自遠行。

……

送走了三人組的單靜秋突然有點心虛,畢竟她可是乾了怒懟陸家三人的事情,要知道她最早根本不想和陸家的人撕破臉,不然以後要讓思思如何自處呢?

可沒想看到這幾個人,她心裡的怒火瞬間上了腦。

要知道盧思可是他們的血緣親人,不求對她能有多好,甚至不求他們需要愛她,既然同意孩子回去,起碼彆明擺著對她施加暴力還假惺惺地裝無辜吧。

不過現在也沒空先想著這個,對於單靜秋來說,她今天還有第二場……

陸微按著媽媽微信發來的定位找到了地,這是她第二次來這,上回是她知道盧思要回去時,拖著行李打算來這長住,告彆從前的人生。

可是那個看起來和她養母完全不同的生母,環著手,看著她,隻是說,這個家永遠會給她留一個位置,但是不代表她必須得回來,孩子大了,該有自己的選擇了,她希望她按著自己的心去選。

她便在生母的送彆下離開了這棟小樓,後來的日子,她隻是在微信、電話上和媽媽聯係,關懷,沒有再來過。

誠然,她對這棟小樓是抱有一種惶恐的心情的,她知道她們的錯位人生裡,是她陸微占了便宜。

說到要回來這件事,她心裡也不是沒有恐懼,於是也就不自覺的遠離,不敢靠近,好像隻要躲得遠遠的,就能不陷入其中。

今天媽媽拜托她把陸家爸媽和哥哥請來這棟小樓,又叫她下午的時候過來,陸微在心裡也有了猜測,應該是為了盧思的事情,她心底有些狼狽,自己自私自利的行為是不是要受到懲罰了?等下見到媽媽會是痛罵一頓嗎?還是指責?

她知曉盧思離開後無時不刻的心裡滿滿的都是自責與愧疚,一定是她太自私了才會讓一切變成這樣的,都怪她,可事已至此,她竟然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解決這一切,太糟糕了她,要怎麼辦呢?

如果媽媽能好好罵她一頓就好了,罵她不知羞、罵她貪財又貪心、然後叫她從陸家滾就好了。

她就可以離開,然後為自己贖罪。

陸微上次離開時,單靜秋已經給了她一把鑰匙,她按照記憶裡的開門關門,輕悄悄地走上了樓,媽媽正背著身收拾著相冊,她感覺嘴有點乾,輕輕地喊了聲:“媽媽。”

單靜秋看到孩子來了飛快地收拾好東西,招待著陸微坐到了椅子上,給她倒好茶水。

陸微小小口地喝著水,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隻覺得現在半點味道都嘗不出來,她眼神落在地上的瓷磚上:“媽,您最近身體還好嗎?生意怎麼樣?”

她在心底歎口氣,氣極了,明明想和媽媽親近點說話,卻出口的全是客套話。

單靜秋看著陸微,事實上陸微的眉眼和她很像,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她伸出手抓在了孩子的手上:“我最近什麼都很好,今天把你叫過來是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一說。”

來到這個世界後,其實她一直把這個孩子暫且放在腦後,畢竟思思遇到的那些難堪要多得多,現在思思這孩子出了國,倒是終於能找到時間來和陸微談一談。

要知道,明明是一場機緣巧合,卻終究變成了對兩個孩子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