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李太妃雖然也在他麵前對太後不敬,但總歸還有些顧慮,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瘋狂。
寧康帝遂回頭掃了一眼角落侍立的一對太監和宮女,見他們都識趣的低頭裝作聽不見的樣子,這才略過,回頭看著自己的母妃。
他有些擔心她的狀態,遂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許是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李太妃陰沉的眉頭凝聚半晌,最後搖了搖頭,反問道:“你是從何處知道本宮病了的?”
“今兒父皇的壽宴母妃沒有來,父皇說你身體欠安……”
寧康帝提及壽宴,神色也有些低沉。
李太妃一直瞧著他,見狀繼續問道:“你有何心事?”
“沒什麼……”李太妃明顯有恙,寧康帝不想讓她再為彆的事多心。
豈料李太妃是個強勢的個性,見他支吾,立馬變了臉色,厲聲道:“你父皇疏遠我,不願意同我說話,連你也懶得與本宮說話了是不是?”
寧康帝眉頭一皺,終究沒有與李太妃辯駁,而是順著她的意思,將壽宴上的事情說來。
終究是自己的生母,寧康帝說著說著,不免也將心中疑慮透露一些。比如,宗室諸王為何會在壽宴上齊齊反口,而類似蕭敬這樣的臣子,為何在明知道會得罪他的前提下,還敢那般行事。
還有,朝武大臣們,包括那些原本持中立態度的人,又為何會聽從蕭敬的號令,在關鍵時候站出來反對他。是否說明,在他們心中,還沒有將他這個皇帝當做真正的君主,他們心中的君主,永遠隻有太上皇?諸如這般的疑問,自今日起就不斷的在寧康帝腦海中盤旋。
也就難怪古人常言帝王多疑,因為帝王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容不得不多疑。或者說,不多疑的帝王,最後都成了敵人的墊腳石,刀下鬼。
畢竟匹夫之失,不過丟掉一條性命。而帝王的一個疏忽,丟掉的可能是江山社稷!
李太妃看出寧康帝的猶豫,她冷笑道:“你想不明白?哼,本宮來告訴你,這件事,根本就是你父皇的意思!虧你還在他底下做了那麼多年的太子,居然看不出來這就是他慣用的手段!”
“母妃的意思是?”
寧康帝話雖疑問,神色卻並不是,反而是給了屋裡的宮人一個眼神,讓他們退下了。
李太妃道:“本宮問你,關於你那田地清畝之策,你可有向你父皇稟報過?”
“父皇自兩年前,就再不許我向他通稟朝中之事,因此隻是在他麵前提過一次,見他不甚關心,便也就沒有多言。
不過這件事在朝野還有宗室反響很大,父皇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這就是了。你也不想想,你父皇要真是不關心國事,你登基都已經七年了,之前的那五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寧康帝沉默,想起初登基的頭幾年,早朝之後,朝臣們自發到重華宮“午朝”的一幕幕,猶如昨日。
有些事情就是這麼無奈,儘管不願意往那些方麵去想,但是他就是擺在那裡,赤裸裸的,你卻拿它沒有任何辦法。
李太妃繼續道:“所以,這件事他不是不關心,而是他知道隻要他一句話,不論你怎麼做,最終都隻能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若是你沒能力,沒辦法壓住群臣和宗室,事情不了了之,他自然樂得一個不乾涉你的名頭。誰知道,你竟然要做成了,他自然不許,這個蕭敬,就是他的馬前卒而已。”
李太妃的話,並沒有超出寧康帝的想象。實際上,寧康帝也這般想過,但他更傾向於,是那些宗室的王爺們不甘心丟掉手中的利益,表麵上順從他,暗中卻聯合起來說動了早就不過問政事的太上皇。
就如那柴郡王一般又哭又鬨的,太上皇耳根子軟,這才……
這是最好的情況,表麵上來看,這也是最合乎當時情況的。
若寧康帝隻是個普通人,自然願意相信他的父親,相信那個主動將家業交給他打理的生身父親。
但他是皇帝,就由不得他將一切可能的情況都想到。
於是他問李太妃:“若如母妃所言,父皇又何必如此?他若是不同意,一開始就隻需要一句話,難道兒臣還敢忤逆他?何苦要等到今日,等到兒臣將一切都準備好的時候,再這般做?”
寧康帝這話,既是問李太妃,也是問他自己。
李太妃卻壓根不像有疑慮的一樣,她幾乎想也沒有想就說道:“他自然是有意為之!自古以來,家無二日,國無二主,他大概是怕他在重華宮安逸的太久,朝臣們就把他給忘了!
如今正好趁這個機會,讓所有人再次見識到,他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李太妃確實是無所顧慮了,她的每一句話,放在當今之世,幾乎都可以說是禁忌。
幸好,在她對麵的,是他的兒子,是新一任的天下至尊。看看吧,等到那老家夥歸天之後,天底下的人才會知道,誰才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到時候,她定要讓那小賤人不得好死。
赫然想到此處的李太妃,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甚至有些語重心長的與寧康帝道:“非是因為你父皇將我軟禁在長春宮,所以我才這麼說。
他是不會舍得將整個天下都交給你的,這一點,你登基之後的那五年就是明證。他之所以退位,不過是厭煩了每日的朝政瑣碎罷了。
可是你呢,自從登基之後,雄心壯誌,勵精圖治。對外屢興大軍征討不臣,對內屢屢推出新政。
如此文治武功,照此下去,即便是他這個禦宇天下幾十年的父皇,也未必能夠再壓製的住你。
所以,他才要故意在你誌得意滿的時候,給你當頭棒喝。既是對你的警醒,也是昭告世人,這個天下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寧康帝心中鐘聲長鳴,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湧上心頭。
說實話,李太妃說的這種概念,在他腦海中曾經不止一次的出現過,隻是從來沒有人如李太妃這般,當麵與他點出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李太妃說的,可能才是真相。
因為他也是帝王。
他能夠明白帝王的心思,但是他不能認同。他不能認同他的努力和成就,會在他的父皇眼中,成了威脅。更不能認同,從小在他心目中如山嶽一般偉岸的父皇,形象會在他心目中一塌再塌,甚至到了老年之後,達到令他瞧不起的程度!
是的,寧康帝看不起這種行為。他想到,將來等他老邁之後,肯定不會以這種鬥爭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皇兒。
要麼不放,要麼,就徹底放下。這才是男人的風度,也是一個父親的慈愛。
有些問題,一旦想的通透了,其實也就不難受了。
寧康帝不再想與李太妃說太上皇,他想了想,猶豫的道:“其實母妃大可不必處處與太後爭鋒。母妃與父皇一甲子的夫妻情義,豈是太後可以相比的。
隻要母妃放寬心,不再為了些許小事計較,想來父皇也並不會刻意不待見母妃。
還請母妃放心,兒臣早就計劃好了,尋一個合適的機會,讓大臣們上奏冊立母妃為西宮太後,以正法統。”
或許是局外人才清醒。寧康帝早就知道李太妃與太後的矛盾,甚至他都明白,很多時候,都是他母妃在挑事,而太後在選擇忍讓。
其實他很不能明白,憑她母妃陪伴太上皇五十餘年的情義,何用與太後爭鬥?
太後入宮才多少年?
即便少了一個正宮的名分,試問天下人,誰敢輕視於她?如今的皇子龍孫,哪一個不是她李太妃的血脈,哪一個在進宮給皇後、太後等人請安的時候,敢略過李太妃?
所以,李太妃名雖太妃,實則與太後無異。
如此情況下,與一個沒有子嗣的虛名太後爭鬥,顯然不是明智之舉。不過是徒增太上皇的厭惡罷了。
所以,寧康帝將欲給她冊立西宮太後的事情說來,欲圖以此解了她的心結,讓她寬心。
“這件事,等你做成的時候,再來向本宮邀功吧。”
很顯然,李太妃並沒有接受寧康帝的一番好心。她幾乎是在聽到寧康帝提到太後的時候,本能的感到厭惡,並由此露出幾分狠厲來。
寧康帝隻知道李太妃與太上皇五十多年的夫妻情義,卻不知道對李太妃而言,用了五十多年的時間,將當初的情敵們一個個熬死,自己的兒子也成功登上皇位的時候,回頭她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騎到了頭頂上的那種讓人發狂的痛苦和恨意,是無法用理智來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