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鈴——”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打鈴聲,全城學校的廣播都同時提醒:“考試結束,請各位考生停筆交卷。”
監考老師風似地從第一排利落刮到末排宋知的身側,寫滿英文的試卷落入卷海中,僵坐兩小時的宋知起身,終於離開這個困她兩天的四方小天地。
踏出考場,考生們如釋重負的歎息、劫後餘生的抱怨與徹底解放的歡呼一股腦地都灌入耳朵。周遭人潮湧動,人人都迫不及待要逃離此地,唯有宋知立在教學樓一樓的階梯上仰頭望著被落日渲染的漸變天。
眼睛裡是不確定高考竟真就結束了的迷茫,同時有幾分對青春不舍的眷戀,但更多的是對遠走高飛的堅定。
“靠終於解放了,這兩天在考場真憋死我了,今晚網吧通宵然後老子要睡他個天荒地老!”
“我要立刻回家換上畢業戰服,哎,你說我現在去燙個頭還能趕上晚上的聚餐嗎?”
“不敢相信居然真就考完了,畢業聚餐還沒開始,我已經感到舍不得嗚嗚……”
“我也是!終於考完了不用再苦逼地背書考試,可我居然有點懷念那種生活,甚至想繼續再讀高中……我是不是考試考出毛病了?”
身側考生們的交談聲將宋知拉回現實,她扯唇無聲一笑,旋即往校門方向邁出輕盈的腳步。
宜安是座十八線小城,大多數學生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此,身邊的同學朋友很可能從小學便相伴至今,畢業之際有所不舍乃人之常情。
但宋知不會。
宋知的媽媽是位旅居作家,因其想感受不同城市的煙火生活,母女倆很難在一座城市待超過一年。她自幼便在被迫地習慣漂泊與離彆,她早就在渴望畢業能自主的這天。高考畢業於宋知而言,不是遺憾與告彆,而是終於有機會去尋找自己真正熱愛之地並紮根落腳的開端。
校園內外滿是結伴而行的少年少女,他們與同學與朋友勾肩搭背或笑或鬨,唯宋知獨行其中。遠遠地,她看見柵欄外等候的學子家長們,抱著大捧大捧的向日葵翹首以盼,孩子一出來便被鮮花與臂膀抱個滿懷。
極少思家的宋知竟不由想起了媽媽。
她懷著心事踏出校門,冷不防被迎上來的人打斷思緒。
是專門采訪考生的記者,女人笑眯眯迎上來:“同學,我是‘宜安街訪’的記者,恭喜你畢業,可以采訪你幾句嗎?”
宋知駐足,不假思索就點了頭。
沒想到記者不問她發揮如何,理想院校哪所,開口就說:“剛剛看你對著家長等候區打望好久,是不是在找爸爸媽媽呀?”
宋知頓時一怔。
她沒有爸爸,而黃昏時刻正是媽媽宋語默開始寫作之時。宋語默寫作時從來緊閉書房不許任何人打擾,雖同處一個屋簷下,可十年如一日,傍晚過後自己就很難再與媽媽照麵了。
都說作家最富有浪漫細胞,在高考結束的今天,宋知方才在張望時的確有奢望過一個例外。
可惜,並沒有。
鏡頭下,少女無聲苦笑著搖搖頭:“沒,媽媽現在得工作,來不了。”
“這樣啊,但也沒關係,今天重頭戲還是畢業聚餐嘛!”記者應當看出了她情緒的低落,貼心的避開了考試相關,直接聊畢業後的狂歡,“對於今晚的聚餐你期待嗎?”
記者朝她眨眨眼,玩笑道:“聽說畢業季也是告白季,成功率很高的喲!班裡有沒有印象特彆深的男同學呀?”
但其實,宋知並不打算參加畢業晚會。
她高三才轉回戶籍所在地的宜安,因自幼剛交朋友便要離彆又養成了獨行習慣,是以畢業之際也並無任何需要告彆的朋友。隻消與班主任知會一聲,宋知便能了無牽掛地離開。
這場盛大的青春終曲注定與她無關。
記者也是無心,宋知無意將采訪氣氛搞得更尷尬,便隻笑笑說:“這個不方便對著鏡頭討論啦。”
“我著急回家換裝參加畢業晚會,下一位吧!”她裝作害羞的模樣逃出鏡頭。
身後是記者和圍觀同學的笑聲,宋知一步踩著一步,越跑越快,轉瞬脫離熱鬨的人群。
其實她對高考後的生活早有計劃,即便孑然內心卻堅定平穩,然而此刻,她那迫不及待要振翅遠飛的念頭竟有些許消減。
在青春落幕這天孤身離開到底太顯落寞,她想,或許還是該跟媽媽好好道個彆。
*
小城的日暮異常熱鬨,川流不息的街景之中每隔幾米就有成群結隊的畢業生,他們人人眼中都閃著亢奮的光,輕易便能分辨。車鳴聲,笑鬨聲,以及整個天幕的夕照仿若令整座城市都活了過來。
然而宋知踏入家門卻像是穿越到另一個時空。
兩居室的小屋一片漆黑,唯有被封閉的陽台方向有星點燈光自窗簾底縫漏出來,像通往異世界的媒介,但那裡其實是媽媽特意隔出來的“書房”。
宋語默的寫作收入極不穩定,常常好幾個月入不敷出,但她堅持要將生活與工作分離,所以每次租房子都會挑選一個帶有小陽台的,而這是家裡的絕對禁區。
不出所料,媽媽在她高考之際也雷打不動地固守於自己的世界。
黢黑的房間充盈著鍵盤敲擊聲,卻襯得世界更靜。
媽媽寫作的時候不喜歡太亮,更厭惡一切嘈雜的動靜,一直以來,宋知都特彆照顧宋語默的這些怪癖。畢竟她是單親媽媽,創作本也是件極為自我的事,宋知雖不理解但很尊重也很懂事。
但今天此刻,乖女兒也叛逆了一次。
宋知先是撳開了燈,然後進臥室將早已收拾妥當的行李打開,故意弄出不小的動靜來,以確保萬一媽媽戴了耳機也能聽見。
其實也沒多吵,但足夠驚擾宋語默敏感的神經,幾乎是行李箱才剛被攤開倒地的瞬間,陽台就有了反應。
“宋!知!”宋語默猛地推開側拉門,又一把掀開窗簾,對女兒怒目而視,“我要交稿了,你懂點事。”
雖說都在計劃之中,但宋知仍不免一怔。
“你懂點事”,媽媽平常對她不甚關心,卻又總愛對她講這句話。
這十八年以來她都遵循得很好,聽話懂事,從不給自己的單親媽媽添麻煩,所以原本連離開也打算安安靜靜的。
事已至此,宋知還是開口說:“對不起,我可能是剛高考完,有點興奮。”
她提醒媽媽今天是什麼日子,正欲接著告彆,宋語默卻皺眉不悅地打斷:“你高考完解脫了,而我截稿日的寫作是正在高考,懂嗎?”
宋知張了張嘴,有點無言以對。
而宋語默拉開抽屜,從裡麵拿出兩百塊錢道:“拿上錢趕緊和同學出去玩,零點前彆回家。”
粉紅色的兩張紙異常刺目,像施了魔法,將宋知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一瞬,她很想拉上行李轉身就走。
但宋語默連這個機會也沒給,見女兒久久不言,不耐地起身過來將錢丟在了她身旁的茶幾上。
嘩啦一聲響,厚重的窗簾又將母女隔絕於不同的兩個世界。
行李箱就大喇喇攤在地上,宋語默卻什麼也沒說。
尋常父母見到女兒在畢業這天忽然拉出行李箱,會這樣無視嗎?
宋知不知道,隻是在那道絕情的背影消失後,她內心曾閃現的那抹動搖消亡殆儘。
少女提上行囊,在人人都笑鬨著身沐夕光之時,她逆行向背光的車站。
宋知再無任何留戀,於高考結束的黃昏裡,乘上了開往全國最繁華城市的列車。
*
宜安沒有機場隻有直達海市的火車,宋知斟酌安全與經濟最終買了硬臥,火車要開整夜,睡一覺正好抵達目的地。
或許是高考太令人疲乏,亦或是受情緒所累,宋知毫無晚餐的胃口,她到車廂便立即爬到上鋪躺好,戴上耳機播上音樂閉眼。
列車韻律的搖晃像一支搖籃曲,不知不覺中女孩便陷入深眠。
半夜停站時朦朦睜眼,宋知下意識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已近淩晨兩點,卻無任何來自媽媽的信息。
宋語默好像並不關心她是否歸家,更沒發現她已遠行。
半夜的火車上空寂無比,畢業散場的班級群裡卻熱鬨非凡。
宋知側躺於狹窄昏暗的上鋪,望著窗外素白燈光裡擠成一團的旅客們,忽然睡意全無。
“A thousand miles away
(千萬公裡以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