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忽的哽咽,停了會,才終於道出自己的最耿耿於懷:
“為什麼你對周亦嬋卻那麼溫柔,那麼浪漫,你明明知道怎麼對小孩溫柔,卻總那樣漠視我?”
“高考那天,我有多想收到你的一束花;乘上火車離家時,我有多希望你打來電話痛罵我;高考出分後,我又是多想聽見你的一句讚賞;和周亦嬋交換人生後,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期望能從你眼裡看到一絲擔心。”
“道一句恭喜,打一個電話,這些也很難嗎?也沒有時間嗎?”
“可是!沒有,你一次溫柔都沒給過我!”
聲嘶力竭,句句皆痛。
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出一種愈發清晰的悲痛與寂滅。
鄰桌的客人們聞聲頻頻側目,被痛感裹挾的宋知全不在乎。
她任淚水洶湧,最後心碎地問母親:“媽媽,我到底,還能怎麼更懂事?”
宋語默驀地噤聲,似是真的被問住。
這一次,她心裡清楚,宋知所言是事實。
或許因周亦嬋與自己離散18年,她此前從不曾了解;亦或者,周亦嬋對她總是無話不談,什麼都寫在臉上。
很奇怪,在麵對周亦嬋時,宋語默的確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該怎麼做。在另一個女兒麵前,她很容易就能敞開心扉。
但宋知不一樣。
她總是順從、沉默又疏遠的,很少像周亦嬋那樣對自己親昵,她就像她的父親周衍一樣。
所以,她便以為,如果需要她會開口。宋知沒有開口,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根本不需要了。
和宋知的溝通甚少,她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
但她以為,這就是她們母女之間的相處之道。有人掌控孩子,有人隨心放養,她是後者。
宋語默以為,這樣的相處中,宋知是自在的。
直至此刻,對上女孩失望至極的眼睛,聽到宋知歇斯底裡地指控自己的冷漠。她才陡然驚覺知道,原來女兒其實一直在忍耐,一直對自己有所期待。
女孩倔強地看向自己,眼淚一直無聲墜落,宋語默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終於不再為自己辯駁,開口道歉:“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會這麼委屈和壓抑,我一定會再努力多做一些。”
宋語默的麵色徹底柔和下來。
她為女兒遞去紙巾,重重歎氣,又道:“宋知,可以主動告訴我你想要。就像周亦嬋那樣。”
她說:“我無意漠視你,傷害你。”
“我真的沒有告訴過你嗎?”
宋知目露嘲諷,冷冷地質問,“媽媽那次是怎麼對我的,都忘記了嗎?”
她沒有展開說是哪一次,宋語默卻立刻回想起來。
那是宋知剛上初中的時候。
彼時,為了拉進和媽媽的距離,她還會主動跟其訴說心事。宋知會與媽媽分享,自己來初潮的窘迫與奇妙;會告訴她,有男孩子給自己寫情書;亦會訴說朋友寫給自己絕交書,卻被老師發現當眾朗讀……
都是少女最青澀的心事,她毫無保留的與媽媽分享。
可是一個學期後,宋知在媽媽的新作裡,看到了她所訴說的全部。事無巨細,宋語默甚至連她提及的那些姓名都沒有更改。當時,她主動引領關心的一幕幕,也都被一一照搬進了她的書裡。
原來這就是媽媽終於願意傾聽的原因。她在書寫校園相關作品,她需要那些素材,僅此而已。
宋知表達愛意的分享欲,最後都成了媽媽的書寫工具。
那天,她們大吵一架,從此與母親離心。
經由宋知提醒,宋語默才恍覺,的確是說過的。
好像正是那次之後,她開始沉默、疏冷。她以為這是小孩經曆青春期的正常,以為是小孩長大後的必然,卻原來,是她受傷的表現。
仿佛一直所奉信的真理被打破,宋語默驟感心亂。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自己竟疏忽至此嗎?她從不知,自己竟會讓女兒這樣痛心入骨。
看著宋知傷心欲絕的模樣,宋語默幾度張口,卻幾度又止。
而宋語默的辯無可辯,卻更加刺激拉扯著宋知的心。
媽媽什麼都不解釋,就是默認了她的偏心,她的冷漠。
她終於淚流滿麵,放肆宣泄:
“你一麵漠視我,卻又一麵像現在這樣,把我和你所分享的全部都功利地寫進你的書裡。你對我所有的‘好’,都隻是因為你想從我這裡收集寫作素材。結果你居然還反過來質問我,怎麼能說出‘工具’這樣的詞語。”
“為什麼?因為你本來就是,隻把我當做可有可無的一個工具而已!”
“不是這樣的!”
大概是這個指控過於嚴重,宋語默不願承認自己竟是那樣冷情的一個人。
她急急地解釋:“那時,將你寫進我的書裡,並不是故意要把你當工具。我隻是,不由自主。我不知道你會這麼不喜歡,甚至,到厭惡的程度。”
利用身邊的素材,那幾乎是寫作者的一種本能。
宋語默的確,無法控製,亦無法保證什麼。
“嗬。”
潸然的宋知,忽而哂笑一聲,似痛到極點怒到極點:“真是好一個,‘不由自主’!”
她抬手用力將淚擦掉,“不由自主。原來,你利用我,你自始至終冷漠的原因,居然就是簡簡單單的‘不由自主’。”
她譏諷地反問:“那媽媽今天也是不由自主了?而今天以後,媽媽又預備再有多少次不由自主?”
宋語默一時張口結舌。
她想說不是這樣,但她的確因此,對女兒疏遠,對她造成了事實上的傷害。
沉默半晌,宋語默隻能再次道歉:“對不起。宋知,媽媽並不是有意。我隻是——”
“隻是什麼?”
宋知冷厲地打斷她,“難道今天過來找我之前,你沒有思考抉擇過?難道這麼多年,你真的一丁點都沒察覺到過,我對你的期待?”
“你明明可以選擇。你是情緒敏感的作家,你怎麼可能真的一無所知。”
她一針見血地戳破殘酷真相,“你隻不過是每一次都選擇了工作,和你自己。所以媽媽,不要再為你的自私和冷漠尋找借口。”
宋語默徹底啞口無言。
臉色煞白,麵露痛苦,她想要說點什麼。可這瞬,似乎除了“對不起”三個字,她說什麼都像狡辯。
事實上,連道歉也顯得蒼白無力。
沉默良久,她試圖允諾未來:
“媽媽以後——”
“不必道歉,也不必說以後。”
宋語默剛要開口,承諾以後會克製會彌補,卻被冷然打斷。
宋知又抹一把眼淚,目光陡然決絕。
她一字一句說:“因為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再想和你有任何的以後。”
“也許我今天所說的一切根本沒有意義,媽媽你根本就不在乎。但是沒有關係,因為——”
宋知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宋語默,最後說:
“媽媽,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從今以後,我不再跟你漂泊,也不會再期待你什麼。”
“我們的母女關係到此為止,我與你就在此永彆。往後,我會過我想要的人生,也祝你——”
“真的能寫出一部成功的作品。”
話畢,少女決絕轉身,不再回頭。
宋知果決地離開有宋語默的煙火地,毫不留戀,毅然決然,走進了八月淋漓的暴雨裡。
菜終於被端上來。
宋語默獨自坐在方桌一側,失魂落魄看著灰黃桌麵上的那團水漬。
她的眼睛乾澀難忍,雨霧混含著淚漬,像硫酸一樣倒灌進她心臟,無聲無息地將之蝕去一塊。
宋語默的確,一直以來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作品。
她與周衍離散,她與宋知的母女關係淡薄。她以為,隻要有源源不斷的作品,她無懼於失去。
但這一刹,宋語默望向大雨傾傾瀉,想起女兒轉身時的決絕。
心中卻陡生一股痛失至要的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