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過往十數年以後, 進藤光身處於與AlphaGo黑白對弈的終局之中,仍然會時不時回想起佐為與他一同在那間餐廳裡曾品嘗過的那碗黃魚麵。
“這一手,唉……”
“可惜了。”
圍棋人機大戰的最後一番棋, 定於初春未舒的這日,本因坊、名人、職業十段等等棋壇巔峰級的棋手坐鎮, 與世界一同見證著眼前這一場注定載入史冊的棋局。
“如果連進藤都贏不下一番的話, 那麼……”
在前三局比分已戰成0:3的現下, AlphaGo那建立於大數據計算下的神鬼莫測的行棋早已遠遠超乎人們的想象,人類難以勝過機械運算的電腦, 這一點已成共識, 但大家仍舊期望著進藤光能創造奇跡,即使希望的曙光已微弱渺茫, 湮沒至長河的落寞中。
身著淺綠色和服的進藤光眉頭緊皺, 這一方經緯交錯有致的棋盤上, 黑棋白子傾落分明, 看似平和悠然, 卻潛藏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無聲殺意。那落子無悔的清脆響聲,即使比不過寒夜裡號角的淒厲,也勝過晨鐘暮鼓的轟鳴。
而這,便是圍棋的有趣之處。
進藤光頭疼地抓了抓自己的金發,他正對的代為執棋的工程師聽著耳機裡的指示,麵無表情地手執黑子於棋盤上落下, 而也正是這平平無奇的一手, 將他的左路團團圍困。
“完全不給機會啊……”
進藤光本是半路出家, 他能迅速於千萬棋手中脫穎而出,被譽為天才棋手,一是在於他那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棋風,標新立異恣意妄為,偏偏又頗具成效,予人壓迫感十足,二則是在於他那強大的運算能力,更是讓他擁有著極大的優勢。隻是這兩點,在配置著尖端科技的運算芯片,搜集整合無數棋局的AlphaGo麵前,形同虛設。
他天馬行空,AlphaGo那人類曆史上從不曾出現過的棋風便更加難以捉摸,他長於運算,血肉鑄造而成的人腦卻又如何媲美每秒數千萬次的運算機器。即使初窺棋道門徑的初學者亦能看出,就如之前的三場棋一樣,如今行棋不過小半,進藤光已落下風。
黑子以排山倒海之勢而來,步步緊逼,來勢凶猛,而進藤光手執的白子則在險象環生的夾縫中尋求著一條生路,隻需稍稍行差踏錯一步,身骸便將為萬丈驚濤所吞沒。
“小光這局……”坐在場邊的塔矢亮麵色凝重,他搖了搖頭,“太難了。”
靈活隨性,鬼手連連的AlphaGo,如刺骨的剜刀般以咄咄逼人之勢向著各路進攻,即使旁觀都能感同身受的龐大壓力,直麵其中的進藤光想必更難應對。念及此處,塔矢亮長歎了一聲。
“嗯……”進藤光手撫著棋罐,不疾不徐地望了一眼對麵的棋手,身為編程工程師的他不過是代AlphaGo執棋的傀儡,麵上不現感情,也不作感慨,與之前的對手大相徑庭。
圍棋是有情緒的,這一點並非隻體現於棋手執子落定的長籲短歎,抑或是塵埃已定時的懊悔欣喜,還在於苦思冥想時的抓耳撓腮,青筋畢露。這些無意識的動作往往會暴露棋手的思緒,令對方心裡有所預備。
但機器卻是沒有感情的,即使暫處劣勢,即使勝勢已定,AlphaGo的棋勢仍舊泰然自若,似乎是無關痛癢,卻一步步將進藤光逼向了絕路。
“這一子……”進藤光稍稍斂眉,手中摩挲著那一枚白子,幾欲出手又猶疑縮回,他向來是「以進攻替防守」這條準則最堅實的信奉者,可在AlphaGo麵前卻隻能疲於應對對方的攻勢,他嘴唇緊抿著,視線被眼前猶如壁壘般堆疊的黑白棋子分割破碎。
“咚。”
斟酌片刻之後,他拈子重落,剛長舒一口氣,但對方就像是不需要思考時間一樣,又迅速跟上一子,將局勢全然打破。
“完了。”
“結束了啊。”
進藤光的這步棋思考良久,場外的職業棋手們已根據情勢討論了一段時間,對場麵的變化作出許多推測,因此雖然超乎尋常,卻又在他們的意料之中,算是中規中矩的舉動。而AlphaGo卻直接圖窮匕見,出乎所有人預料地布下白子大龍生死攸關的天下大劫,讓進藤光徹底陷入了被動之中。
“太大膽了……”
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樣,AlphaGo的行棋步步驚心,卻又無懈可擊,進藤光緊攥著棋子,連手都在微微顫抖,假如破不開這個劫的話,先前的劣勢就再也無法挽回,這場棋就能提前宣布結束了。
“該怎麼辦呢?”進藤光有些苦澀地笑了笑,“假如佐為來下這一子的話,他會落在哪裡呢?”
進藤光忽然想起了那位總是穿著純白狩衣的棋士,總是苦惱著對手棋力不夠強勁的他,總是在棋道的路途上愈行愈遠的他,若是碰見AlphaGo,該是會欣喜地笑出聲的吧。
“之前,好像也遇見過這樣的時刻呢。”進藤光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在網絡直播,電視轉播的當下,思緒不知飄到了什麼地方。
以「天才棋手」享譽圍棋界的進藤光,步入職業棋界後鮮嘗敗績,但就如其他的初學者一樣,他剛剛開始學習圍棋的時候,也總是輸得一敗塗地。
那時依附在棋盤上的棋魂藤原佐為,總會在閒時與他對弈。自雨露清晨而起,再至黃昏落幕,進藤光不知與藤原佐為酣戰過多少場,隻是從無勝績。
他自然知道藤原佐為的棋力遠在他之上,這樣的結果理所應當,但不論是下棋還是其他什麼事,總是要有勝有負才能激起人的信心。於是每當他的鬥誌被消磨殆儘之時,藤原佐為就會帶他去一家名為貓屋的餐廳吃一碗「黃魚麵」。
那是一間雖然老舊卻收拾得很乾淨的餐廳,連廚房都明淨得不帶絲毫油汙。深卡其色的地板會在踩上去的時候嘎吱嘎達地發聲,餐廳裡隨意地擺放著幾張不大的木桌,但是卻不顯空曠,這裡的客人總是很多。猶如故紙般偏黃的窗簾會在木門打開的片刻隨風而起,而後有節奏地碰蹭著灰白色的牆壁。
“喲,小朋友你又來了啊,今天還是要點黃魚麵嗎?”
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是這間餐廳的店長,雖然年歲已高,但記憶裡卻是驚人,哪怕隻是驚鴻一瞥的人都能牢牢記住。每次進藤光推門進來的時候,都會這樣笑嗬嗬地問著他。
隻是進藤光偶爾會懷疑這位老爺爺是不是看得見漂浮在他身後的藤原佐為的幽魂,因為他偶爾會與身後佐為的目光微碰再輕輕點頭,似乎是在打著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