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寥寥, 花紅散儘,仿佛昨日的清晨還飄著落蕊的花魂, 今日便隻剩下綠意蓊鬱的枝頭了。這般天氣最易勾起詩人愁緒, 若是放在京都那些文人的嘴裡, 不說三兩首和歌, 至少也是要來幾句酸溜溜的俳句來哀悼一番這晚春餘韻的, 隻是齋藤一不過一介武夫,卻並無這腔雅興。
無儘的蟬鳴與連綿的雨季近在咫尺, 如殘棉暮雪般漂浮著的柳絮纏纏綿綿,抱團依偎在一起,隨風一同席卷著, 若是風再大上一些,則舞動的頻次更密,恰似他如浮萍般無根的人生。
日光迷離, 簷角的風鈴兀自顫動著, 透過梧桐葉的交錯光影落在靜寞的院內,身著淺蔥色羽織,打扮得像是幕府年間的男子閉目站在簷下,烏黑的刀鞘懸於腰間,微微出鞘的打刀卻折射出略顯晦暗的光芒——並非是因為他的憊懶與疏於打理, 實是因為在禁刀令實施的當下,連保養刀身的丁子油與磨石粉都極難買到。
如紫藤花般輕柔的發絲在肩上微垂, 男子的表情平和, 就像是神道旁的石塑一般木然, 任由明亮與陰翳將身體分隔,恍然間,似有難以言喻的靜物之美。
“唉……”良久之後,齋藤一才微微發出一聲歎息,那如瀨戶內海般深邃的紺碧色眼眸緩緩睜開,如預言般喃語道,“又快下雨了吧。”
並不是天色有變或是燕飛蛇渡,由左臂傳來的密密麻麻的酥癢感覺,就像是有一隻潛藏於骨髓之中的蟲豸,在時刻不歇兢兢業業地要將他的骨殖蛀成鏤空似的。連年刀光劍影的生活帶來的新傷舊患一同加諸於身,每當陰雨來臨之時,總會附贈他這不期而至的疼痛。
但即便如此,例行不輟的修行卻是不可停滯的。齋藤一左手緊握著刀柄,刀刃緩緩抽離鞘口,右手則穩持著刀鞘,在重心隨著右足前傾的同時,刀光一閃,以迅猛之勢向著麵前的竹樁斜向斬下。
在刀鋒出鞘的瞬間,似乎連空氣都忘記了流動,變得沉重而死寂,而當他緩釋收刀,刀尖重新彙入刀鞘的刹那,才聽到那一聲脆響——被他斬斷的竹樁自斷麵滑落,跌在地麵上驚起一灘浮塵。
“有些生疏了啊……”儘管方才的刀技在外人看來已算得上驚世駭俗,但齋藤一卻微微皺眉地搖頭,這般滯慢的居合,落在那位天才劍士的眼裡,肯定又要嬉皮笑臉地嘲笑他,“阿一啊,這麼慢的刀,你是街邊納鞋底的老婆婆嗎?”
如果是他,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即使落在他今日這般田地,也一定是能活出全然不同的境況的吧?他不禁會這樣想著。
畢竟,那是名為衝田總司的存在啊。
隻是齋藤一卻學不來,又或者說,他不願去學異於己身的事物。那些與他的信念偏差疏離,與他的信條背道而馳的東西,他都懶得去瞧上一眼。
然而,就像是命運與他開了一場無傷大雅而痛之入骨的玩笑一樣,刀劍,將命中一切係於鋒刃之上的齋藤一,卻遭逢了世上從未有過的變革。美利堅的黑船俯臨江戶之灣,火器之厲,火炮之烈,早已超越了身為浪客武士的齋藤一的想象範圍。苦練的武藝,潛心的刀技,都成了浮煙般虛妄的海市蜃樓,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武士這一流傳千年的傳統被世人遺棄了。
誠字旗,新撰組,幕府,藩屬,這些綿延得像是層層疊疊的沙堆樣的事物也都隨齋藤一一起被維新的洪流衝得支離破碎,而像他這樣舊時代的幽靈,大約也隻能靠著往昔歲月的記憶苟且偷生下去了吧。
現如今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呢?齋藤一不禁想起了過往的故友們,如若像他們一樣拚死於沙場之上,生於刀尖,死於刀劍,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也說不定。
至少,可以免卻如今這般彷徨的痛楚。
將打刀藏於鋪蓋下的木箱,披上灰褐色的蓑衣,再戴上一頂稻草編製的鬥笠,隻餘下一雙不見悲喜的眼眸露在外邊,齋藤一於深沉的暮色中推開了院落的門,邁開步子遠步向外。
此時是明治三年,戊辰戰爭剛剛終結,齋藤一隱姓埋名,連同一身絕然的武藝一同封存,獨自在江戶的城郊中生活著。
彼時並不安寧,幕府的落幕也不過這短短幾年,新政府的根基還不牢固,西南反叛聲勢浩大,反抗新政府的人比比皆是,其中不乏齋藤一熟識的人。但他卻無心參與進去,舊幕府大勢已去,這些魚死網破的掙紮,不過是在山洪爆發中的頹死掙紮罷了,終究隻是徒勞無功。
隻是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大勢,他卻看不清自己的命途所向,這不得不說是一件諷刺至極的事情。又或者說,在這滾滾車輪的趨向之下,個人的死生已是無足輕重。
江戶的夜晚,總是如這般車水馬龍的,放眼望去萬千煙火如星夜在視線中穿梭,喧鬨的人聲不絕於耳。齋藤一緩步走向人聲鼎沸的街市,腳下的道路在視線中回環著,他遵循著記憶中的路線轉彎或直行,指尖碰觸著街邊粗糙的牆壁,直至來到一扇漆黑木門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