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毒(1 / 2)

寧修突然平靜下來, 氣定神閒地欣賞著她微微青白的臉色, 那往日豔麗嫣紅的芳唇,此時卻是一片慘白。儘管女子一直強力假裝著鎮定, 可寧修還是能從中看出她輕微的顫抖。

“現在可是夏日,可公主的表情就如同待在一個大冰窖裡一樣, 公主想知道為什麼嗎。”寧修緩緩眯起眼睛道,“因為公主此時寒毒入體, 馬上就要死了,怕是…見不到你的陛下了。”

“你胡說什麼!”談玉當先忍不住朝寧修大吼道,“殿下她好好的, 不會出事的!”

楚曦不由得鬆開了因為畏冷一直環住自己的胳臂, 她平靜地看向寧修道:“你對本宮動手腳了?這段時間裡裡外外都是本宮的人, 本宮一直提防著你們對我對手,你尋不到機會的。”

“不是我,”寧修緩緩咧開唇角看向她, “是你的祖母, 前朝太後。”

楚曦一愣, 那股寒涼似乎要直直地滲進她心底最深處去, 但她依舊沒有表現出絲毫驚慌,她知道愈是這種時候,她愈是不能表現出一丁點的驚惶來。

“前朝太後?她已經死了,再說...本宮也沒怎麼見過她。”

寧修卻仔細欣賞著她臉上故作淡定的神情,思緒恍惚間突然飄到了好多年之前。

長壽宮裡總是飄逸著一股沉沉素淨的禪香味兒,宮中的布置奢華而簡潔, 宮殿門口鋪著圖案瑰麗的厚羊毛地毯。

他永遠記得,他第一次踏足這所宮殿時,因為這地方看起來太過莊嚴神聖,讓他原本踏出去的腳不自覺地縮了回來。靴子底部有連日趕路而沾染上的汙泥,那地毯看起來那麼奢華而莊麗,他唯恐自己身上的臟汙會沾到上麵。他就這麼愣愣地站在宮殿門口了好久好久,直到宮裡頭的掌事姑姑出聲將他叫了進去。

後來他終於在一日日的雕琢打磨中變得沉著淡定,他從十幾歲的少年長成了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那年他剛領了軍職,跟隨平涼來訪大夏的途中悄悄地潛入了長壽宮。他還記得自己穿了件石青色湖綢的缺胯衫,在喧囂浮雜的夜裡避開所有的吵雜,走進了那座看起來莊穆沉著的宮殿裡。

太後坐在老檀木美人榻上,手裡正抱著一個玉白可愛的少女,少女大抵隻十多歲的年紀,身穿粉霞錦綬藕絲羅裳,生得精雕細琢極其美麗。她的眼睛安靜地緊闔著,長長的睫毛宛若蝶翼一般輕輕地打著小顫兒。

少女正枕在太後膝頭安然入睡,太後身著彈花暗紋華服,豐腴飽滿的臉上可以看出精心修繕過,一對鳳狀紅瑪瑙耳環沉重地墜在耳際,在她略顯鬆垂的臉側投出淡淡的弧影來。年近五十的女人,就算再怎麼保養得當都抵不住臉上鬆鬆垮垮的老態,碧紗宮燈上柔和的光照在太後臉上,將上麵的褶皺都渡上了一層淺淺的柔黃。

寧修卻輕而易舉地在她對自己的笑容中從她臉上找出了歲月的溝壑,他幾乎在條件反射之下就移開了眼,將目光輕輕落在了太後懷中的少女身上。

少女小臉上脂粉未施,卻清澈動人得那樣驚豔,她在睡夢中輕輕動了一下唇角,似乎夢見了什麼似的小手在太後膝頭輕輕一抓。寧修仿若著了魔似的緊緊盯住了那少女,他瞬間便仿若被魔咒釘住了一般,沉淪在屬於那個少女眉間的輕蹙中怎麼也走不出去。

所以他並不知道,太後臉上的笑容此刻僵在了臉上,但久而久之的身居高位讓她很快便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隨後輕輕咳了一聲,將寧修自自己的想象中猛地驚醒,然後她伸手將手中的少女遞給了一旁等候的姑姑。

“將懷安公主抱下去吧。”

姑姑輕輕頷首,接過那少女便抱了下去。

寧修此時才回過神來,他有些尷尬地看向麵前的尊貴女人。方才他確實是出神了,但那隻是一種對於醜陋現實的逃避和對美好事物的景仰,他被那少女臉上的純潔美麗所驚豔到,直覺中就想避開太後那張鬆弛衰老的臉。

他那時還僅僅是驚歎於少女令人讚歎的純淨與美貌,並沒有對尚且幼小的她起什麼不該有的綺思,後來真正喜歡上她,是在後來幾年後兩人再次相逢,他在陡峭的長階上拉住她的那一刻。

可落在太後眼裡,卻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了。這個自出生起便尊貴無比的女人,被年輕男子眼中的那種片刻都未曾遲疑的逃避所深深刺痛。

她年少入宮,十八歲便生下了當今聖上,儘管先帝荒唐,可她還是憑借著女子的手段和不計前嫌的大度讓先帝對她頗加禮遇。她身為皇後,卻能容忍先帝擁有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從未嫉妒過,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嫉妒了,依照先帝的殘暴不仁,她就會立馬失去如今的一切榮寵。

她甚至主動幫助她尊貴的夫君尋覓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巧妙地以一顆七竅玲瓏心掌控著丈夫的心思,讓他沉迷酒色一日日昏聵下去。後來她還在他每日的湯藥中加了□□,讓他在三十多歲的年齡便早早死去,儘管自己的兒子如願坐上了皇位,可她還是痛恨那個無作為的荒唐男人。他給大周留下了這麼多爛攤子,讓自己的兒子即使再勵精圖治,也不能挽回大周曾經的榮光。

她之所以能對自己的夫君做這麼絕,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愛他。她入宮是承載了家族的使命加之自己那顆向往著榮華富貴的心,她自入宮後便一心為自己為兒子圖謀,直到後來康慶帝登基以後她才感覺到半生已過的孤獨。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迷戀上了那個足足小自己一大截的少年,他像一隻沒有安全感卻有著熊熊野心的孤獨花豹,還沒經過她多深的誘導,他就心甘情願地走進了她為他設下的圈套。她願意給他一切想要的東西,隻要他能心甘情願地臣服於她。

可是她卻不能阻止衰老在自己身上愈來愈深地漫開,她也開始擔憂,也開始對著銅鏡惶惶不可終日,她知道那個少年郎留在自己身邊是為了什麼,但是隻要他在表麵上屈服聽話,她也認了。

就算這隻是一場鏡花水月夢,隻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利益博弈,她也願意。原來這就是墜入愛情中的女人,原來即使睿智明理如她,也會像普通女子一樣犯傻。

但他那一刻眼中的逃避和對她懷中少女的驚慕真的刺痛了她,她覺得自己的所有付出以及自尊都被按在地上狠狠磋磨。在他看不見的暗處,她竟生生折斷了自己手上的金雕花鑲翡翠的護甲,但她還是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少女遞給了身旁的姑姑,然後溫婉淡和地衝那個年輕男子一笑:“這是宮裡頭的懷安公主,怎麼,長得很美吧?”

寧修此時才反應過來,在她麵前低垂下頭道:“不及太後娘娘之萬一。”

太後臉上的笑恍然消失,但隨即便重燃起來,慢慢站起身子看向眼前的男子道:“時候不早了,扶我去歇息吧。”

後來寧修已經忘了這件事,但他卻一直將自己在太後身邊的那段日子視為畢生之辱。當後來大周國破,宮中上下一片混亂,在洛曄還未正式登基之時,他親自悄悄潛入長壽宮,親手用白綾勒死了那個帶給他多年屈辱的老女人。看著她投向自己滿含驚疑和哀憐的目光,他心頭竟升起了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也是那時候,他在她妝匣裡的細綢密卷上,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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