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待得春歸了(4)(2 / 2)

千萬年來,他們天上地下,最高處與最深處,涇渭分明,互不越界。

當初,北陰酆都,幽冥盤踞,陰間天子稚齡方十七,就以死殉道,橫空出世,起了鬼神宮室,召了鬼魂冥使,天子又設十八重地獄與三曹六案七十五司,成了天下生靈唯一往生的陰間都府。

然這北陰大帝,也許是生前的執念深重濃烈,為了與輪回融為一體,它竟舍棄肉身,化作了陰曹地府,將自己的靈念不見天日鎮壓在奈何橋之下。

先前冥司就發生了萬裡火熾,煮熟了整條三途河的鬼魂,三千年後竟然又一次重演!

“這九幽督……是要醒過來了?”

眾大帝頗感棘手。

沉睡封閉的陰曹地府最是冰冷公正,待它有了自己的靈識,還能如從前一般嗎?

“也不知,它覺醒的是七情六欲哪一識……”

眾大帝憂心忡忡。

變天大帝安慰道,“昔日九幽督墮了幽冥,還獻祭自身,複生了滿城的人,想必覺醒也不會太糟。”

而少帝們渡了情劫,亦牽掛他們的小妖精,齊齊前往冥司,反被重重霧影攔住。

現在是什麼情況呢?

般弱感覺自己被判了無期徒刑,根本出不去地府!

不過她不慌,她早就留了後手!

般弱背著自己的小包袱,悄悄繞過了正在搶修的奈何橋,為了不被那鬼物知曉,她特意走了避水的小路。

目標地點,桃都山!

桃都山是陰陽交彙處,有浩瀚汪洋,也有落英繽紛,好似一處世外桃源。

當然,重要的是,她是個植物精,桃樹跟她是一家親,她跟它親親貼貼也快三千年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她過路想必不是很困難!

般弱千辛萬苦爬了山,登上一看。

傻眼了。

她那一棵大桃樹哪去了?!

眼前是一處桃林,春色悠悠,桃火豔豔,般弱轉了半圈,都沒找著她的可愛粉紅大桃樹,反而是這一片天地好像方下了雨,低窪處積了一池粉紅水潭,滴漏斑斕天光,般弱提著裙擺,伸腳邁過。

等等,有點不對勁兒。

般弱又低頭一看,那花瓣打著旋兒,落入積水裡,隱隱約約映出半跪在桃花水裡的男屍。

桃花水成了一處鏡麵,人影正好顛倒過來,她的腳踩在對方的膝蓋。

這也行?!

般弱嘴裡一聲臥槽,跑得比兔子還快。

“滴答。”

那一枝橫斜逸出的桃花不堪重負,露珠滴落下來,濺在了般弱的眼睫。

冰涼刺骨。

般弱再次睜眼,果然被男屍抱在懷裡,因它是半跪著的,般弱也被團成一塊,幸虧她柔韌性不錯,不然就是等著接骨的下場。

就很絕望。

“你要……逃跑……”

它的手臂越收越緊,雪白壽衣被泡得爛了,露出一截蒼青色的手骨,那薄皮上刻著驅邪符篆,又蓋著朱砂法印,散發著濃烈的不祥意味。隨著祂的靈念動蕩,那一道道符紋起了赤火,燙得般弱屁股嗷嗷叫。

“妻君……背叛我……”

“誤會!都是誤會!”

般弱是堅決不會承認逃跑這麼孬的行為,她也不敢回頭看它裂開的臉,“我這不叫逃跑,叫遊曆四方知道嗎?啊,你都忘記了是吧,我投胎之後,成了一個植物精,我們那裡有一個風俗,女孩子嫁鬼之前,是要出一次遠門的!”

“……嫁?”

它混沌蒙昧,嗓音也斷斷續續的。

“嫁!!!”

它忽然摁住她的胸口,往它胸膛裡邊狠狠一按。

般弱:“?!”

般弱被男屍塞進了心臟。

是的,是真的塞。

般弱受到萬重擠壓,好不容易滾落在地,還有點兒懵逼。

它並沒有心臟,四周漆黑,空空蕩蕩,般弱走進暗處,發現正中央懸了一麵破裂的碎鏡,它看起來不太好,丹書的血水臟汙了半片鏡麵,裂痕遍布,昏暗無光,般弱勉強看出裡頭有人影晃動。

這什麼玩意兒?難道是這鬼物生前記憶?

突然之間,鏡麵多了一雙手,般弱被嚇了一跳,緊接著鏡裡貼上了半張臉,淩亂的烏發,浸出銀水的琉璃瞳丸,紅唇嗬出一段冷霧,又被急促的呼吸打散。

般弱:“?”

這鬼玩意兒怎麼長得跟她好像?

淡定!這肯定是虛幻!休想拖她入夢境!

般弱拍著發燙的臉,鎮定觀看對鏡play。

鏡麵模糊起霧,依稀見到後頭又伸出一隻小臂,同樣的雪白纖細,但與女子有細微差彆,那青瓷般的小臂箍住雪胸,指尖則是抵著女子的頸,蹭了蹭她耳邊的肌膚,很是親昵撥轉了頭,身體在鏡前如花枝藤蔓緊密纏繞,雙唇亦是密不可分。

“……班班。”

那人唇珠殷紅,潮水近乎滅頂之際,極其動情,又極其壓抑,滿身淋漓伏在她的肩頭,喚了她一聲。

般弱:“!!!”

這鬼玩意兒竟是我自己!

那一段年少輕狂的往事,快被般弱遺忘到腦後,而在這聲聲的叫喊中,又清晰浮現在眼前。

那種被人扔掉跑路的憋屈般弱如今還記得牢牢的,但在這羞恥的鏡前,般弱隻被叫得耳朵發癢。

“……你……在我心中……看到甚麼……”

四周回蕩著它的聲響,夾著一絲迫切。

般弱:“……”

這是能說的內容嗎?

不能!

因此般弱果斷閉嘴。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見!”

這些妖魔,花招多得很,說不定就是要趁虛而入,蠶食她的神魂!

它不再出聲,似乎有些失落。

般弱隻想快點走出這鬼地方,她越過了血符碎鏡,正往前走,腳尖仿佛踢到了一塊泥。

她定睛一看。

在她腳旁,整整齊齊四個小墳包。

父張寒衣之墓。

母白紅霜之墓。

兒白清歡之墓。

而在兒子的墓旁,挨挨擠擠砌了一座妻墓,開著潔白茶花,卻沒有任何名姓。

般弱愣了愣,愈發覺得古怪,出於謹慎,她依然沒有吭聲,安靜跨過墳墓。

她走了出來。

血黃水滾入她的口鼻,她嗆了兩三口。

這一次她並沒有被男屍抱在懷裡,她離它很遠,而且飄得越來越遠,像第一次見的樣子,它又半跪在那忘川河底,頭顱垂落,麵容昏暗,遮天蔽日的鎖鏈與丹書鎮壓著它,黑水不斷湧出,又混進了陰涼的血水,將它籠罩在陰影之下。

纖細裸露的小臂則是在胸前合攏,孩童般抱著它至心愛的玩具。

雙眸緊閉。

就此陷入永生永世的昏沉蒙昧。

般弱快遊到了水麵,指尖碰觸了兩三瓣飄落的桃花。

那年六月,婚嫁正盛,桃花流水也來做聘,她嫁給了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病秧子,他雙目失明,但長得很俊,有胖嘟嘟孩子氣的唇珠,手比女孩子還要細膩如雪,冰冰涼涼撩著她的皮肉。病秧子有時很笨,有時又很聰明,教了她許多道理。

他還有點愛哭,都是背著她的,不讓她發現,她也當看不見。

他們各自做了兩隻布老虎,扮作家家酒裡的娃娃。

他們約好再次相見。

她答應他,要吹一口氣跑到他身邊,繼續跟他頑。

吃吃喝喝頑到老。

但病秧子全家不告而彆,她氣得燒了姻緣牌,離開了第一次成親的荔城。後來年歲漸深,她遇到的人多了,那一道細雨庭竹的身影也悄然不見。

她以為她忘了他。

般弱猛地轉身,暴喝一聲。

“喂!臭小夢!”

“接著!!!”

她小臂掄起,使出最大的力氣,拋擲出一片澄亮的金光。

“叮呤——”

鈴鐺脆響。

光影凝滯。

血河湧動開始變慢。

塵埃碎金般浮動,無數蟲蛇驚慌避退,那一塊純金長命富貴鎖從她手中飛快墜落,三隻澄金小鈴鐺好似風箏的小尾巴,不斷拂動搖擺,發出歡喜的響聲。

像是慶幸歸家。

蒼青色刻著血紋的掌心朝上。

它接住了長命鎖。

青灰色的臉頰怔怔滑落一抹血淚,如同鮮紅的彎月。

般弱丟完了鎖,忘川河消失不見,她正趴在桃水潭旁,剛挪動屁股,就碰到了一個軟物。

她扭頭一看。

桃花樹下,躺著一具纖細修長的屍身,他被無數殷紅絲線纏係著,紛紛揚揚的花瓣覆住了臉龐。

墨發,雪膚,紅線,裸足。

頸前配著一隻金燦燦的長命富貴鎖。

般弱遲疑片刻,爬過去,吹開他臉上的桃花,恰好他睫毛濕漉漉睜開了眼。

黑白分明的睡鳳眼,眼尾細長秀美,春光也要被他眼波搖碎。

“果然是你!”

般弱啪的一聲坐他的腰胯,雙手抱胸,就地審問的架勢。

“當初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跑了?你知道我給你找那治病的老頭多費勁嗎?你信寫了七八頁,偏還不告訴我在哪裡,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以為你給我買一座山,我就會原諒你嗎?說話,不說話你是不是心虛了啊?我就知道,你肯定背著我納了十八房小妾是不是——”

他烏溜溜的丸瞳靜靜看她,偶爾出現費解的神色。

說得太快了,他撿不起來。

“啊,白小夢,你又裝無辜是不是!”

他慢慢搖頭,吐字。

“不是。”

“我……不知道。”

“想不起……來了。”

怕自己被打,他又補充了一句,“慢慢,會記起。”

般弱氣得拍他小臀,“你以為你這樣搪塞我,我就會信嗎!我告訴你啊,你欠我很多很多情債!”

她先是舉起了自己的雙手雙腳,又把他的雙手雙腳算上,“看見沒,就是比這個還多的情債,你完了,你今生今世都要肉償還不完了!等等,什麼東西硌我了!”

他的臉頰騰地紅了,長睫毛抖落一滴隱忍的熱淚。

先前她摸他的裸足,不知為何,翹翹有了反應。

她有點凶欸。

他不會被打死吧。

她巴掌揚起,他順從閉眼,緊緊咬著唇心。

般弱正要叉腰訓他不要臉,小夢手腕紅線的另一端,又慢慢浮現了一道秀麗身影。

是失蹤多日的府君崔玨,他唇色失了血色,蒼白又易碎。

般弱:“???”

我去!

這紅線牽兩人,難道他們早就緣定終生了?!

般弱想到這裡,臉都氣綠了,卻見裸屍小夢慢慢坐起來,小臂抱著一隻娃娃,烏發披落雙腿,身上紅線也慵懶滑落,他動作極慢,看了一眼沉睡的崔玨,慢騰騰地開口,“他是,小夢的,七情六欲,我們,雙生,我是他,他是我。”

當時,冥司小夢說得風輕雲淡,般弱也沒當一回事。

直到,他們又一次成親,奈何橋畔,忘川河邊,三生石旁,全是穿著喜服柔情脈脈的男女,情/欲雙生的崔府君也提了一盞鮮紅宮燈,眉間略帶柔情望著她,迎著她過橋。

雙生崔玨也就算了,般弱奇怪地問,“怎麼七爺八爺也穿喜服啊?規製就比你差一層!”

九幽督裸著一雙雪足,絲絲繞繞纏著紅線,他戴著金鎖,抱著娃娃,少年郎君的瀲灩紅衣堪稱風華絕代,聞言靦腆羞澀地笑了。

“男女都是我,除了孟婆,她是新來的,不是我。”

般弱:“???!!!”

草草草!

她嫁了一座鬼都,裡頭的活物全是她丈夫的影子!

鬼故事原來都是真的!!!

孟大姑娘在送嫁的隊伍中,很是同情看了她一眼。

看吧。

不聽孟婆言,吃虧在眼前。

般弱恍惚間,小夢牽過她的手,身後的鎖鏈再度化作了絲絲縷縷的紅線,般弱也被他纏得到處都是。

他們走過彼岸,腳底的花苞羞澀又柔情,翹起來吻她腳踝。

“啾咪!啾咪!啾咪!”

“歡喜!歡喜!歡喜!”

“讓開!讓開!讓開!”

“我還沒親!我還沒親!我還沒親!”

“啊!討厭鬼你還親我都沒有——”

整座鬼都吵吵嚷嚷,毫不掩飾它的愉悅。

“吵死了能不能消停會兒!”

般弱罵了一句,鬼城霎時安靜如雞,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般弱:“……”

她就是想讓它們小聲點!

“彆管,它們。”

途經三生姻緣石,白夢生仿佛想起什麼,緩緩握住她的手,貼著柔軟的頰腮,不安地呢喃,“班,班班,姻緣牌,我,好像沒寫……”

在這靈光一閃裡,他模糊記起片刻前塵。

般弱心道,我是寫了,但我氣昏頭燒了啊!

估計是渣渣都不剩!

她也心虛不已,眼神遊離,“那,那我們重新許過?”

“……好!”

小夢露出少年般的清朗笑容,吻她軟頰。

眉兒彎彎,唇兒甜甜。

妝兒紅紅,心兒軟軟。

待得春歸了,我的班班亦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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