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又嫁少時夢(5)(2 / 2)

天子殿的小夢唔了一聲,處理多日的事務,他稚嫩年輕的眉目也有了一絲天子的凜冽寒光,“你再忍忍,等我重新煉化它們,再召一批新的。”

般弱忍氣吞聲,“那要多久?”

小夢不確定想了想,“一三十萬年?”

“……”

見她吃癟,小夢撲哧一聲笑出來,摟著她柔聲道,“它們隻是我的一部分,隻要我不允,它們不敢對你如何,隻是我對你思慕太盛,牽連到了整座地府,是我的不好,你彆怪它們。”

“那你跟它們約法三章!”

般弱惡狠狠道,“再給老娘塞金絲木棺材跟送紙幣花圈,我讓它們魂飛魄散!!!”

小夢自是允她,牽她雙掌,“不如這樣,我略作懲戒,讓它們好些日見不著你,抓心撓肺,飽受相思之苦,如何?”

般弱心道,這算什麼懲戒?

不過能看到它們淚淹冥司——

般弱當然是舉雙手雙腳同意。

小夢靈眸微亮,又壓著愉悅的雙唇,“那……咱們就甩掉它們,去人間過年,好不好?”

般弱以為他是在地府待得悶了,想去外頭走走,卻沒想到,他們從桃都山出來,徑直落到了一處宅子裡。

青磚壁,黑布瓦,古舊又齊整的簷頭覆著一層厚雪,中宮鑿出一方天井,冒著清甜的泉眼兒。

院落寬敞清朗,攬著四方的天,除了柿子樹,疏疏種了幾株纖瘦美人蕉跟一叢佛肚竹,花棚裡的蘆花雞冠昂首挺胸,抖擻著小紅襖,那滋潤的小模樣,想來被照顧得極好。

而樓上樓下,是遊龍姿態的雕花長窗,有的開了一扇,露出屋內的色彩斑斕的風箏。

小夢心滿意足道,“早在我死前,我就盼著有這麼一方小院,不用很大,也沒有仆人,就我同你,小富小貴,清平渡日。偶爾過節,咱們請爹娘來,炒個菜兒,喝一盅小辣酒,那就很好了。”

這是他第一次輕快提及過去,般弱試探問,“當初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沒帶你走嗎?”

冥司的前塵是被封存的,隻有少數人得知,般弱隻信當事人說的。

“班班,你同我來。”

冥司小夢在一處牆邊蹲下,示意般弱踩著他的肩膀上去。

牆頭的另一邊,是一家四世同堂。

人們正歡聲笑語,籌備新年。

老的唐裝銀發,精神矍鑠,少的青春靚麗,風華正茂。

小孩在堂前做著遊戲。

般弱要是聽得不錯,這家是姓張的。

小夢緩聲敘述,“那一日,爹娘心存死誌,寧願葬身幽冥妖腹,也要為我奪一線生機,可他們怎知,與虎謀皮,反受其害。滿城的人都死了,就我一個,苟延殘喘。時機太緊了,我等不到你,便使出了我天師道的生死同葬,請了守宮神與鬼帝,以天子律鎮壓了幽冥。”

“如今萬年載,它也灰飛煙滅,再也不得作惡。”

說起這一場滅頂之災,冥司小夢平靜極了。

他有一個枯井般的黑色夢境,沉得多了,也不覺痛楚了,隻餘下偶爾的餘痛震顫,再掩飾一番,誰也不會知道它的波瀾動蕩。

他不想讓班班覺得,他是受不得痛受不得等待的男兒,不然世間兒郎俊秀萬千,她憑什麼要愛他這一人?

“好在,我得了天子權柄,我又複生了滿城的百姓,而爹娘,我抹去了他們的記憶,從滿城中挑出與張氏有親的孤兒,讓他們續了親緣。此一世他們壽終正寢,兒孫繞膝,再也不會為我這個病秧子而傷心落淚獻祭自身了。”

“先前你見著的,就是爹娘的後代,曾承平,也曾失落,如今萬世香火。”

“我當時被斷了七情六欲,隻擇了一處不高不低的方法,我自作主張,不知這對他們是否公平,但我,不想再成為爹娘的拖累……”

般弱忽然咄咄逼人問道,“那代價是什麼?複生乃是逆天而行,你複生的還不止一人,你要承受什麼代價?”

冥司小夢一滯,沒想到她並不在意滿城生死,關心的竟是他自己。

他舍一人救滿城,世人皆讚他恩義無雙,又羨他得登帝位。

偏她皺著眉,說得很不痛快,“是不是你跟天道達成了什麼交易?譬如他們多活一日,你便要在忘川河底受一日的侵蝕,你替他們受了這一世的輪回是不是?你是個傻子嗎?是你爹娘自作主張,引來妖魔做孽,屁事都不關你,你贖罪什麼啊?”

她氣得狠了,陰陽怪氣譏他,“白小夢,看不出來哇,你還有當小聖父的潛質啊,日後我若死了,你也給我獻一次唄,反正你那麼廉價,都不珍惜自己!”

小夢被罵得狗血淋頭,內心的委屈是翻江倒海的。

他做了那麼大的犧牲,又冷又痛又黑又無助,她不誇他,還罵他傻!

他本不愛做世間聖人,但他隻有走這一條道,人們才能因他而受益,他才能不愧天師道的威名,不讓爹娘因他背負千古罪名。

她還氣他!

再說,她若要自己的性命,他閉眼就給了,哪裡要她這般教訓!

“啪嗒。”

小夢靠著青牆,低著頸兒,捏起腰間係著的兩隻布老虎,有一隻是般弱在儲物戒翻了老久才翻出來的,味兒衝鼻,都硬成了藍藍一坨,被小夢縫縫補補後,又顯出了威風老虎的樣子。他珍重無比,將娃娃掛在腰間,隨身帶著走動。

說什麼爹爹帶娃娃,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娃娃會不認爹娘。

冥司眼淚顆顆墜落,砸在般弱的手背,晶瑩透光,宛如冰花濺開,他唇心咬得爛了,哪裡還有神鬼聞泣的地府天子威風。

般弱伸手要給他擦,他反而退了一步,找了個積雪的冷牆角,抱著腿團進去。

自閉了。

“喂!你鬨什麼彆扭呢!我又沒有說錯!”

小夢轉過身,麵朝著牆,屁股對著她。

“嘩啦!”

般弱將腦袋一甩,頭朝下,與他雙目顛倒對視,睫毛沾雪,皆映出彼此的模樣,她聳著眉,嚷嚷道,“不是吧?真生氣了?你不愛惜自己,動不動就把錯攬到自己身上,為彆人受苦又受罪,老娘心疼罵兩句怎麼啦?白小夢可真小氣!本妖好心你當驢肝肺兒!”

他們鬨彆扭的時候,鄰家小孩玩著雪仗,啪的一聲,雪球越過牆頭,兜頭砸個正著。

雪沫飛濺,涼氣逃逸。

“哪個小混蛋乾的——”

般弱後腦勺以及後衣領全濕了,怒罵出聲,還未昂起頭,雙頰被冰涼環住。

小夢急急捧著她倒下來的臉與發,纏在掌心裡,似流水追逐小舟,深深淺淺吻她。

他喘著細氣,頰邊猶帶青青淚痕,青瞳被洗濯得熠熠生輝,又亮得跟珠子燈似的,“我知,我知的,班班是心疼我,我前身已還了父母,再不會那樣做了,我會愛惜自己……與你。”

鄰家大人聽到慘叫聲,知道小孩惹禍,連忙爬了梯子,查看情況,卻見著了雪地激吻。

“唉喲!”

鄰家大人激動踩空了梯子,又是一聲慘叫傳來。

因這一樁陰差陽錯,兩家見了麵,張家人揪著小孩當麵賠罪,送了倆食盒的棗花酥與椒鹽元寶小餅。

般弱得了吃,對方態度也不錯,揮了揮爪子,示意自己不再追究。

張家人卻看著小夢失神。

那襲狐裘嵌著一圈兒絨絨雪毛,簇著白青色的細頸,藕荷色春衫前配著澄金富貴鎖,身腰纖纖,係了一條春水碧長絲絛,除了眼睛沒有蒙著一條白綢,這鄰家少年立在冰天雪地的無瑕中,就像是老祖宗傳家畫卷裡走出來的病弱貴公子。

唐裝老者顫顫巍巍拄著拐杖,轉過頭老淚縱橫,卻不敢與祖宗相認。

他們張氏行走於世,無愧於心,唯欠一人!

待回到老宅,唐裝老者帶著全家老小,恭敬奉上了三炷香,不敬天地敬鬼神,敬他們年年十七的老祖!

濃烈的香火陣仗,自然沒瞞過般弱,她在院子裡堆著雪人兒,“他們發現你了。看來嘛,張家還沒徹底狼心狗肺,你爹娘早就知道你做的一切了,叮囑後人記住你呢。”

雖然她不知道這種記住有沒有意義,但有人牽掛總是一件好事。

小夢不吭聲,揪了兩朵雞冠花,給她做雪人兒的眼睛。

般弱拍了拍手,摸他的腦門,“好啦,好啦,今天是我不對,總是激你,你要什麼,我補償你!”

“……壽麵。”

七月十四早就過了,但他還是想吃一碗她親手做的壽麵,想知道那是什麼好滋味兒。

半個時辰後,小夢瞪著眼,看著麵前這一碗熱氣騰騰的墨綠色壽麵,最中央高高堆起一隻死不瞑目的雞頭。

“……”

小夢微妙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快趁熱吃呀,你不是一直都記著這碗麵的嗎。”般弱拿起筷子,興衝衝塞他手裡,“嘗嘗,這可是我獨門自創的雞頭福壽麵,這綠菜葉呢,就是萬物複蘇,春風綠油油,這雞頭呢,來頭更大了,鴻運當頭,一鳴驚人啊!”

“……”

以後,還是不要讓她殺雞了吧。

於是到了除夕年尾,倆人合力整治年夜飯時,冥司小夢自告奮勇,要替她殺雞。

般弱瞅了瞅他瘦弱的身板兒,“白小夢你行不行的啊?”

“我試試。”

小夢扭頭,衝著那色彩鮮豔的大公雞沉聲道,“你作為長鳴都尉,每日勤勤懇懇準時打鳴,允你下一世做個盛世打更人。”

大公雞喔喔直叫,兩翅收斂,衝著陰間天子作了作揖,隨後一個旋轉跳躍,落入鍋中,雞腿合攏,安詳閉眼。

大公雞:我好了!快燒火吧!給爺我個痛快!

般弱:“……”

這雞成精了吧。

最後他們自然是沒吃得上雞。

大公雞如同神氣的將軍,驕傲巡守著農家小院。

般弱見那家夥一臉失落的模樣,給他重新派了剪窗花跟寫春聯的活兒,她則是去煮粘貼窗花對聯的麵糊。

“啊!!!”

屋內傳來一聲慘叫。

般弱掀開棉門簾,跟公雞齊齊撲進去救人。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裡邊燒著熱坑,小郎君也解開了裘衣,搭在靠椅的絨毯旁,為了襯這熱烈的年景,他難得換了一件殷紅稠麗的圓領大袖袍衫,與妃紅色玉玦長耳墜很是合意。硯台旁擺著熱茶,還有一碟玉雪可愛溫熱可口的兔子糕,撒了椰蓉,吃得隻剩了兩隻。

冥司的睡鳳眼清澈透徹,眼尾泛著桃紅,單純又無辜,“班班,我好笨,我忘記天地交泰的泰字怎麼寫了。”

大公雞喔喔叫了,用爪子給他拚命比劃。

冥司無害微笑,“嗯?怎麼寫的?”

大公雞急得扇動羽翼,屋內雞毛亂飛。

般弱眼角抽搐。

見一人一雞交流半天也沒交流出來,她走過去,趁著雞毛還沒降落,趕緊用嘴叼起一隻兔子糕,同時給冥司塞了滿嘴,天大地大,食物可不能浪費!

“班班,大公雞好笨,你懂得最多,你,你教我寫。”

他咽下凉糕,喉間清甜。

茶花小妖嘟囔著你就是故意的,一邊握住他執筆的手掌,骨節分明細瘦,青玉色的手背烙著一條條墨籙血篆,是罪獄的痕跡,傷痕深可見骨。察覺她目光停留過久,他輕聲道,“不礙事的,已不疼了。”

她單手摟住他的頸,含住這一方絳唇白玉齒。

他慢慢吮她舌心,先是微苦,後是大甜。

正如這世間我曾短暫走過,唯你知我原本麵目。

班班,我真的好了,他心道。

又過了會兒,小郎君在她耳畔撩撥道,“有人春風屠蘇賀新歲,有人姻緣小廟求般若,也有人……麵糊糊了。”

般弱琢磨他什麼意思,聽到後半段,頓時崩潰。

“啊都怪你我的至尊大麵糊完了!!!”

她一路尖叫著跑下小樓,白清歡隔著窗瞧著,很快她丟出了一個焦黑的鍋,罵罵咧咧抓起鍋鏟,試圖鏟雪拯救。

他不禁輕笑出聲。

小郎君攬著殷紅大袖,酣墨浸潤春紙。

冬日清茶甜糕,我妻婀娜可愛。

唔,好在床底藏了些私房錢,寫完春聯再出去給她買一口新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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