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雪無聲(3)(1 / 2)

般弱震驚扭頭。

不是吧。

我五歲尿床的小被子您老人家還留著?有什麼壞事是您老人家乾不出來的?!

話說她真的五歲尿床嗎?

不能吧?

隔了都快七八萬年了誰記得這種瑣事啊!

“我……我沒尿床。”

她心虛回避, 總之先否認,“你,你定是上了年紀, 記錯了。”

眼見著就要哭出來。

道雪聲微微揚眉, 真是,還跟小時候一樣。

也就金鼇島換了個黑心小掌櫃的身份, 仗著他配合,還能裝一裝潑辣小妞,到他跟前,胖丸還是胖丸,貪吃愛哭嬌氣使詐耍賴的胖丸。

道雪聲心道, 她當然沒尿床,他唬她的罷了。

不過那一日,這顆胖丸睡覺的確不安分, 踢翻了水囊,她自己以為是尿床, 偷偷把被子塞到他腿邊,企圖來個偷天換日。

“是我記錯了。”道雪聲平靜道, “胖丸你沒尿床,隻是吐奶了。”

他代師收徒,養她到大,什麼黑料不知道?

般弱:“……”

您還不如說是尿床呢!!!

道雪聲摸她腦袋,“胖丸,聽話,回家,這裡我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從小到大他給她收拾得爛攤子不計其數,大的小的, 捅破天的,也不差這一樁了。

“什麼交代!”

般弱不滿噘唇,道雪聲指縫裡的蓬沛胎毛搖搖擺擺。

她扶著麵具,額角頂了頂他的掌心,“有什麼好交代的呀?不都是弱肉強食嗎?大家都這樣乾的啊,我又沒錯!等我把他們殺得怕了,自然不敢惹到小姑奶奶的頭上!”

“小師哥,我長大了,我能做主,你不要老是跟爹爹一樣,捧著我,怕我摔,他們笨得緊,欺負不到我!”

他靜靜看她,“你不肯跟我回家?你一定要走此道?胖丸,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願意聽師哥的話了。”

洪荒萬族皆知,盤古座下四大弟子,首徒鴻鈞,混鯤,媧皇,陸壓,三男一女,撼天震地,但他們鮮少知曉,般瓠決意開天之前,在空桑白境收了關門弟子,賜名般弱。

他們師兄弟從三千混沌神魔中誕生,唯有小弟子是一種草木生靈,天地還未初開,大道連雛形都不是,她便已存在。

若不論開智的年歲,恐怕師尊都比她小。

師尊原想將小弟子帶回去,中途這草木娃娃耍了心眼,從師尊手中逃脫,掉進了十萬禁山裡。

鴻鈞奉師命,前往十萬禁山,尋回小師妹,必叫她心甘情願入我玄門。

為了顯得無害,他刻意收斂神通,偽裝成師妹摶土捏造的普通人族,哪裡想得剛入山,就被一顆彈丸結結實實擊中了額頭。

鴻鈞:“?”

那小妖怪,五六歲的白淨稚嫩的模樣,紅頭繩,紅肚兜,光著屁股,眉尾短圓,一雙烏溜溜的丸瞳,自稱是十萬禁山最威風的彈丸大王,坐擁十萬小弟,很是威風凜凜。

彈丸大王揮舞著那小胳膊小腿,奶聲奶氣地恐嚇,“人族,你是土捏的,不好吃,我不吃你,把你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拿出來,本大王便放你一馬!”

鴻鈞:“??”

他轉過去,一把拎住小妖怪的軟肉後頸,屁股朝上。

啪啪啪。

一頓教訓。

揍得彈丸大王眼淚汪汪,臨走前還不忘放狠話,“你等著,彈丸大王可不是吃素的,我讓那眯眯眼的老頭子來教訓你!”

“……嗯?”

鴻鈞抓住彈丸大王的小肚兜,“胖丸,什麼眯眯眼的老頭子?你就是小五?”

小妖怪炸了毛嚷嚷,“是彈丸!什麼胖丸!不威風!”

“胖丸,回答我的問題。”

小妖怪死不承認。

鴻鈞就把小妖怪拖走。

由於小妖怪死活不肯出十萬禁山,又對他意見很大,天天哭哭啼啼鬨著要回空桑白境,鴻鈞索性去了一處人族部落,以兄妹的身份住了下來,暫且穩住軍心,不熟麼,養養便可。隻是這小妖怪最是欺軟怕硬,在他跟前裝著老實,轉頭揍得部落小孩哭爹喊娘。

它還扒著他褲腿哭,抹著眼淚告小狀。

“哥哥,這不怨我,都怪他們!”

鴻鈞默默看了眼那群皮青臉腫的小孩,又默默看它油皮都沒破的小拳頭,對比相當慘烈。

它委屈極了,“是真的!是他們先欺負我!”

鴻鈞:“怎麼欺負你的?”

小妖怪:“他們去尿尿,比誰的小公雞尿得遠,小五沒有小公雞,才不跟他們比,他們,他們笑小五是孬種,小五氣不過,就,就輕輕揚了揚小拳頭!”

鴻鈞:“……”

小妖怪特意強調,“是真的很輕喔!小五都沒有打死他們!他們還有臉哭!有小公雞又怎樣!孬種!”

它呸了一口唾沫,表示鄙夷。

小孩哭得更大聲了。

小妖怪扮了個鬼臉,仗著有靠山,囂張得無法無天,等鴻鈞低頭,它又癟著嘴,淚珠顆顆滾落。

鴻鈞:“……”

這胖丸!

他都看見了,還裝!

為了給小孩爹娘一個交代,鴻鈞餓了這家夥幾頓,反正這小妖怪天天喝奶吃肉,壯實得很,兩三頓餓不死。它也很有氣性,扭過頭,撅起屁股,不跟他講話。

鴻鈞不以為意,照常打坐參悟。

自從小妖怪揍了那群小孩之後,它的人緣一落千丈,鴻鈞就不信小五能忍得住這種排擠,它遲早要過來服軟,到時候他再掰正它肆意妄為的性子,決不能養出一個是非不分的禍害。

鴻鈞耐心等了數日,等來了這小白眼狼兒的小磨刀。

它先是在石洞外輕輕喚了一聲哥哥,見裡頭沒有反應,就躡手躡腳走了進來。

鴻鈞眼皮輕閉,他倒想看看它要做什麼。

小妖怪在他的身邊轉悠了半天,又伸出手指試探,隨後小心翼翼掀開他的衣擺,一手握著小石刀,嘴裡振振有辭念叨著,“哥哥,彆怪小五啊,他們不跟沒有小公雞的玩,小五就先借一借您的,日後肯定還回來,唔,可能有點疼,但不怕,小五日後絕對孝敬您……”

鴻鈞:“???”

鴻鈞修身養性千萬年,心湖不起波瀾,被它生生氣到了。

小五聽見聲兒,轉身脫逃,然而它兩截胖墩墩的小短腿,哪裡跑得過長腿呢,被鴻鈞捏著後頸肉提了起來,它就像是一隻不會鳧水的小王八,在半空中撲騰亂動。

“哥哥……不!小五錯了!爺爺饒命!”

它求饒得很快。

“你哪兒錯了?”

鴻鈞目光涼颼颼的。

小五咽了咽唾沫,“小五不該惦記哥哥的!可是,可是,哥哥這麼高,肯定尿得遠,到時候小五有了哥哥的,就能贏——”

鴻鈞額頭青筋暴走。

當日,膽大包天又口無遮攔的小妖怪被哥哥五花大綁,高高吊在了建木上。

鴻鈞在下頭烤肉,都是小妖怪最愛的,肉塊被他削得厚薄適中,火炭一煨,滲出金黃油脂,陣陣撲鼻焦香。鴻鈞並不注重口腹之欲,為了刺激小妖怪,他慢條斯理吃了整整三日,還將一些吃不完的散給部落小孩。

小妖怪哭得淒淒慘慘,鴻鈞不為之所動。

這家夥撒謊成性,又恣意妄為,總要給它吃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免得長歪了性子。

半夜,鴻鈞又被小妖怪的哭聲吵醒。

“哥哥!哥哥!有壞鳥!壞鳥在啄我的繩子!”

“我要掉下去了嗚嗚!哥哥救我!”

洞裡盤坐的鴻鈞眼皮撂開一瞬,又緩緩閉上,任由哭聲淹沒。

小妖怪精明得很,報複心又很強,見鴻鈞一時半會不會把它放下來,就故意掐著半夜三更的時辰來鬨他,前天嚷著果實砸壞了它的腦殼,昨天吵著葉子掉進了它的眼裡,鴻鈞去了兩三次,這小貨屁事沒有,桀驁難馴,擠著一張鬼臉,嘲笑他上當受騙。

專是來折騰他的。

後來它再哭喊,鴻鈞果斷無視。

“啊壞鳥走開走開——”

“哥哥!!!”

它哭得撕心裂肺的,伴隨著一道重重的撞擊,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又是騙他的吧?

鴻鈞坐了半刻,最終仍是睜了眼,去了一趟聖樹。

繩子斷了半截,空蕩蕩在風中飄著,小妖怪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躺在建木下。

建木是通天神樹,聳入雲端,高達百仞,可想而知,小胖墩這一摔,是結結實實的。

委實吃了個大苦頭。

鴻鈞走了過去,欲要拎它起來,既然教訓過了,自然不能再冷落它。

它竟瑟縮了下。

鴻鈞怔了怔。

它竟怕他?

怕他的觸碰?

回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彈丸大王多威武啊,穿紅肚兜的小屁孩,天不怕地不怕的,明明還不及他腰高,口氣囂張得好似他爹。

雖然他是先天生靈,混沌神魔所化,並沒有爹。

“哪疼了?”

鴻鈞微抿唇。

連自己也沒有發覺,他竟軟了口氣,哪怕是師弟師妹當前,他從未軟和半分。

換做往日,彈丸大王就撲到他懷裡,眼淚橫飛,大喊著哥哥烤了那壞鳥替本大王報仇,還抹他滿袖子的鼻涕眼淚。但今夜裡,也許是摔得太疼了,也許是他沒有及時趕到做它的保護神,它的眼神都對他陌生了,不再對他癡纏撒潑了。

小妖怪好像聰明察覺到——

他隻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

他並不會對它有求必應。

小妖怪抽動唇角,硬生生忍住了疼,甚至朝他露出了一個略微討好的慘兮兮的笑容,“不,不疼,小五皮厚,摔不疼。”

它故作堅強拍了拍傷口。

鴻鈞:“……我看看。”

小妖怪躲開了他,撐起笑臉,“哥哥,小五真沒事!”

儘管它掩飾得很好,但鴻鈞依然捕捉到,它眉眼裡那一閃而過的冷漠與不耐煩。

它似乎……反感了他。

鴻鈞的手臂落空,緩緩收了回去,他鮮少情緒外露,見它不願意,也不勉強,隻淡淡說了聲,“既然無事,那便回去,好好休息,日後不可再做那些粗鄙之事。”頓了頓,他又補充,“你是草木生靈,雌雄同株,等你修煉有成,也會同哥哥一樣的。”

“什麼一樣?”

它天真地問。

鴻鈞閉了閉眼,妥協般認命,“有很強壯的小公雞,肯定尿得最遠,能贏過他們。”

小妖怪這才高興起來,拍著掌,“好!我要修煉有成!”

小妖怪生命力充沛,很快又活蹦亂跳,走夜路時,鴻鈞怕它又摔,便垂了袖,伸手牽它。

它縮了手,不讓他牽。

他心底泛過一絲奇怪的漣漪,快到連他都抓不住。

小妖怪從建木摔下之後,性子收斂了些,它本就生得天真伶俐,白生生的奶皮子,圓滾滾的大眼睛,又有一口甜脆的奶音,哄得小男娃眉開眼笑,很快就打破了僵局,每天屁股後頭都跟了一串小屁孩,爭著要跟她玩。

小妖怪跟其中一個叫力的小男娃玩得最好,日日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力是首領之子,力大無窮,經常給它捉小獵物,又給它編了帶花兒的小草環,它常常戴著回家,臭屁炫耀。

這一天,小妖怪神秘兮兮躲進洞中,也不吵著喝奶了。

鴻鈞過去察看。

小妖怪搗鼓了半日,用那紅色花汁使勁擦著臉頰,頭上頂著一塊紅布,胖乎乎的腳趾頭得意晃蕩著。

鴻鈞問它,“你乾什麼?”

他蹲下去,將它腰間挎著的空水囊解開,換了個新的,裡頭是他跟部落交易得來的獸奶,誰讓彈丸大王不愛喝水呢。

“哥哥!哥哥!你快看我!”它快活地咧開嘴角,擺弄著紅布,蹦得老高,“這是阿力給我的!他說要跟我成親!要天天保護我!他還打走了那壞鳥呢!哥哥他真威風哪!哥哥我要跟阿力成親!跟阿力住一起!”

“……”

鴻鈞氣息微沉,“他引誘你?”

“什麼引誘?”

它歪著頭。

“……先吃飯,此事日後再說。”

它拽他袖子,“哥哥,你答應小五吧,我要跟阿力一起玩一起睡覺!”

“不行。”

鴻鈞漠然道,“你任性貪玩,沒我看著,絕不肯修煉,白白浪費天賦,以及師尊的苦心。”

“那我不要啦!”它嬌氣道,“修煉好苦,這也不能,那也不行,還不如跟阿力一塊呢,阿力說了,隻要我不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做,他會打獵養我的,決不讓我餓肚子!他又會捉兔子,又會編花環,什麼都能乾的,他真好啊!”

“所以呢?”

他瞥向它。

“他是能打獵,是能養著你,他歡喜你時,你不用修煉,不用吃苦,什麼也不用做,躺著就有人喂你,可若他厭煩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彈丸大王把自己胸口拍得啪啪響,“阿力發誓隻要我一個!他不嫌棄我是小妖怪!”

“嗤——”

他薄瓷的唇微微勾起。

那是小妖怪見著他的第一個笑容,眼兒都滯住了。

阿力笑起來很大氣,黑黝黝的臉盤露出潔白的犬齒,像是烘烤著頭發的烈日焰火,還未湊近就熱烘烘的。

可鴻鈞的笑是極冷的豔,如同皚皚山雪下,掩埋那一條流淌的血河。

顛倒鬼魅的豔麗寒涼。

“這等鬼話,你也信?”

小妖怪形容不出那是怎樣的滋味兒,心肝兒怦怦直跳,仿佛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

“夯貨,那是哄你的。”

鴻鈞指尖擦過它臉頰的一點紅花汁水,眼尾罕見繚繞起一絲混沌魔神的邪氣。

“你當真以為,他不知道你是什麼?你能稱霸十萬禁山,人家也精著呢,幾隻兔子,幾束野花,就能哄走你的身心,做他們部落的守護神。”

“你被他們哄住,留在這個部落,會如普通少女般長大,等到年歲到了,再同那個男人結為夫妻,做一個普通女人,給他寬衣解帶,生兒育女,操勞家事,守護部落,等後代出來,你又要殫精竭慮庇佑後代,代代輪回的血脈羈絆,你能逃得了?”

對於鴻鈞而言,後裔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自己活得還不夠,還要被血脈捆綁,犧牲自己隻為後裔鋪路。

天地快哉,本應任我逍遙,萬千生靈都癡迷著相,枷鎖套了一層又一層。

“這昏暗蒙昧的天地,將困住你,鎖住你,耗儘你的一生心血,他們很賺,而你血虧。你雙眼都被俗世凡事遮住了,你還能看到什麼?”

鴻鈞站了起來,天光相迎,道袍獵獵生風。

“大爭之世,群傑輩出,籠鳥尚乞天光,蚍蜉亦可撼樹,眾生渺小仍在爭一席之地,無垠天地,星辰川河,晝夜春秋,等你逍遙遨遊,你卻走入枷鎖之中。小五,你連這掙紮求生的渺小生靈都不如。”

他的身影秀長清薄,落在小妖怪眼裡,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比神樹建木還要神秘高闊,山巔永遠環繞著天風冷雪。

這樣的神魔,天地都是玩物的神魔,他也會向下看嗎?

他的眼裡裝的是什麼?

小妖怪隱約生出一種模模糊糊的念頭

它想要爬到他封禁的山巔,看一看,那裡到底有什麼。

“聖人之下皆螻蟻,小五,我不逼你修煉,你若執意隻為一個男人而活,又因不想吃苦,隻想以後混吃混喝裝瘋賣傻——”

鴻鈞雙眸如永夜漆黑,不講一絲情麵。

“那便留在這裡,安安心心,服服帖帖,躺平當你的螻蟻,自此以後,你我同門情誼就此斷絕,就當師尊從未收你,我也從未來過禁山!”

鴻鈞的突然翻臉驚著了小妖怪。

它一聲不吭,轉身就跑。

鴻鈞也不攔它。

他本為師命而來,但天命若是難違,他也不會強迫它修道。

說到底,他同這小妖怪無緣無分,其中的牽扯,也僅是一道師命罷了,它要死要活要嫁人,自毀前途,與他又有甚麼乾係?隻是可惜了根基與天分。

自師尊開天之後,他愈發清醒,他的道並非救世之道,眾生愚昧,若不得開悟,救一次就死一次,全磕頭燒香仰仗神仙來救,這種眾生又有何用?

隻會損耗自己的心血罷了。

對於小妖怪,能養熟最好,養不熟的,他就拉它一把,去見一見這絢爛的天光,至於這之後它的選擇如何,全憑自己。

旁的,他不想管,也不歸他管。

“呼哧呼哧——”

小妖怪跑得很快,並且越跑越快,眸子裡燃起一簇烈火。

奇怪的。

心兒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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