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反複墜落在這個噩夢。
夢裡四四方方, 逼仄漆黑,懸著一座雙人棺槨,我竟怯得不敢上前。
我在怕什麼?
那個鸚鵡洲, 那個中秋夜,我已經失去了一切不是麼?
我沒有什麼還能失去的。
不要緊。
我告訴自己,我隻是看一看,遠遠地看一眼。
你在裡麵睡得正熟。
烏青青的發,紅彈彈的唇, 描著淡淡彎眉,劍靈把我的心上人照顧得很好,百年歡笑豔烈, 百年壽終正寢,無痛無病, 晴雨相宜。
是喜喪。
喜嫁又喜喪, 很好的。
我癡癡望著你的眉, 你的眼,你的唇, 以及你的胸前, 陪你殉葬的情劍。
我由衷地羨慕,卻生不起任何嫉恨。
我有什麼資格嫉恨?
是我想得太天經地義了, 以為隻要有苦衷, 以為隻要能相守,便能消除一切芥蒂。那時, 我怎麼會天真地以為, 隻要我從始至終地愛你,守好自己的貞潔,我就能在風雪歸來, 伴你身畔,我們再沒有任何離分。
我以為,我能拔掉你心裡所有的刺兒。
我以為,你會等我。
琴哀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
三十六洲的劍尊首席摔了個跟頭,再也爬不起來。
所以……這便是,讓我長眠不醒的心魔嗎?
墓穴裡的長明燈早就熄了,很黑,很冷,我躊躇著,你還安穩嗎?我遲疑伸出手,想觸碰你的臉,指尖又蜷縮起來,緩緩落在身側。
你厭極了我,還是不碰了罷。
你生時我不能讓你開顏,何苦魂歸處還讓你惱恨?
你那雙手那麼細,那麼小,無論是花朝燈火,還是黃泉碧落,也隻夠牽一人。
我又退回到了長明燈後,閉上了眼。
我不能親手替你穿嫁衣如火,又不能為你紅妝入殮,我什麼都不能做。
我卑微地求,我守一守你。
可以嗎?
最好能長久些。
我尋了一個四陰絕地,把自己煉成了一具活屍,你說你最怕被蟲子咬,有活屍守棺,它們不敢咬。
朝朝又歲歲,萬年又萬年。
沒有日月的陰墓,我昏昏沉沉,清醒的時辰越來越少。
我仿佛忘記了些什麼。
屍魂卻不肯忘。
它們傷的傷,逃的逃,叛出了我這具腐朽的身體,去哪裡,我也不管它們。
我留在這裡就好。
又一日,草長鶯飛,我醒過來,靈府昏暗,僅有一絲清明。
我要蛻化為不化骨了。
我會……忘了你,忘了這世間所有的一切。
我沒有阻止,也不需要阻止,這是我早已預料的結局。
天地沒有琴哀素又會怎樣呢?
它仍在。
蒼生沒有琴哀素又會如何呢?
他們會哭著,歡呼著,簇擁著新的蓋世英雄登場。
我知,我沒有那麼重要。
萬斯年後,誰也不會記得我,誰也不會來找我。
我第一次離開了墓穴,急急地下了山,我想買一盞燈,兔子的,老虎的,什麼都好,想提給你,最後再看一看我。很不湊巧,元夜已過,剩著一些積雪殘燈,被人隨手扔在街旁。有的還很新,亮堂堂的,那麼好,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扔掉。
我猶豫了片刻,蹲了下來,細細地扒,眼簾躍出一隻粉鼻頭。白胖胖的墩身,粉絨絨的大耳,我莫名有一絲雀躍,輕拍著小肥豬腦袋的雪。
我輕輕地許願。
你同我歸家,讓她看一看我,可好?
一隻虎頭鞋踩住我的手。
我頓了頓。
那胖男童囂張地說,“小乞丐,你想要這個啊?”
我點了點頭。
“小乞丐,這裡是天子腳下,沒有什麼是可以白拿的,你要想要,你就得聽本少爺的!現在,趴下,本少爺要騎馬!”
胖男童又催促。
“快點!你是不是不想要了!不要本少爺可就踩爛了!”
我快沒時辰了。
我要回去見你最後一麵,或許能借著燈火,說一說不曾說過的話。
我順從趴了下來,被騎著走,學著狗叫。
又來一群小孩,拍著叫汪汪。
那胖少爺過了癮,又讓我躺在路中間,扒我的褲腰帶,說要曬一曬小泥鰍。
小孩們齊齊哄笑,幫忙壓著我的手腳。
我竟想殺了他們。
為何我要為這種蒼生斬妖除魔?
為何我要因這種蠢貨與我師妹背道而馳?
若當初我不保他們,隻保你一人,管他們生靈塗炭,我本不用走那一條絕路,我們本不會心生隔閡。
我真蠢。
我無法遏止我的暴虐冷血的念頭。
但最終,我抓住胖少爺的手,隻是輕輕一捏,許久不曾開口的嗓子生澀陰冷,“……給我,燈籠,我,我要走。”
胖少爺惱羞成怒,一腳踩破那小豬,踢到我臉上。
“你個臭要飯的,真是不識好歹,給你,都給你,玩去吧!”
竹條骨架宛如刀刃,頃刻從裡頭透了出來,紮破了薄紙,也紮破了我的臉。
滴答。
滴答。
鮮血模糊了我的眼。
我瘋了一般嘶吼,燈籠,我的燈籠。
這番動靜引得旁人注意。
胖少爺嚷嚷著,“這臭要飯手腳不乾淨,偷了燈籠還不承認!”
“什麼?是個偷兒?!”
“有手有腳要不要臉!!!”
無數人衝上來,對我拳打腳踢。
我拱著背,蜷著腿,用完好的肚皮小心翼翼裹住燈籠。
咒罵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