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三個月的狗, 顏訴幾乎已經快記不得上輩子的事情了。
他發生了一場車禍, 再醒過來的時候, 他目之所及的是惡臭的垃圾、臟汙的膨化零食袋、甚至是嘔吐的垃圾, 源源不斷的酸臭撲麵而來。
他嘗試著動彈,可是,卻發現四肢根本沒有力氣——他不敢置信地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隻狗, 或者說, 是靈魂進入了一隻剛睜開眼睛、還生著病、毫無自保能力、被狠心遺棄在垃圾桶裡的小狗的身上。
當時九月底, 天氣已經很冷了,晚上刮大風、下雨。
它瑟瑟發抖, 蜷縮成一團,寒冷深入骨髓,幾乎快凍死。
一開始,它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了!自己還是人的時候, 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可為什麼被壞人害死後, 竟會落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竟然變成了這樣一隻流浪的小狗,渾身臟亂不堪,還躺在垃圾桶裡,被垃圾掩埋。
可是很快,饑餓、寒冷、痛楚,讓它完全顧不上去思考這些。
做人的時候, 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饑餓的滋味,宛如一隻手將胃部和腹部攥著,強行攪動,而胃裡空無一物,隻能泛著反胃的酸水。
它餓得奄奄一息,迫不得已,跌跌撞撞從垃圾桶裡爬出來,重重砸在地上,嘗試站穩,然後開始像彆的流浪狗一樣,翻找垃圾桶,勉強裹腹,即便是吃爛掉的東西,也強忍著惡心咽下。
吃的還算能解決,畢竟偶爾會有人投喂,隻是都很難吃罷了。
最難解決的是經常下大雨的天氣。
附近倒是有一些鋼筋水泥管,但這裡流浪狗太多了,這些能躲雨的地方大多都已經被老狗給占據了,像它這樣新來的,完全就是被十幾條老狗撕咬得毛掉一地的下場。
而屋簷下更是不能呆,會被營業員一腳踹到街上去,隨時都有被巨大車輛碾死的危險。
除此之外,更令周圍的狗恐懼的是,附近有一所學校。
一些小學生放學後遇見它,會掐住它脖子,惡劣地笑,用腳踹它。
剛剛滿一個月的它,連勉強站穩都很吃力,更彆說去反抗了,於是它身上每天都帶著淤青,破了口子結了疤,又重新裂開,很快就變成一隻汙濁不堪、開始長蘚的流浪狗。
流浪狗影響市容,全城都在打狗。
那一天,它苟延殘喘了兩個月,遇上了打狗隊,之後遭遇更不必說,躺在地上,渾身流血,奄奄一息,被拎回了救助中心,等待領養。
可是三次被領養,又三次被退回。
這三個月,對於一條狗而言,已是四十分之一的壽命,而像它這樣的流浪狗,大多活不了那麼久,一般不知道會在哪一個冬天凍死,因此三個月有時候對於一條流浪狗而言,可能就是短暫的一生了。
在這些流浪狗這樣短暫的一生裡,儘是苦難、拋棄。
而對於它,更悲慘的是,隨著日複一日的流浪狗生涯,它開始漸漸忘記,自己以前到底是乾什麼的。
一開始,它還想儘辦法想要回到自己身體裡,他記得自己原來的身體因為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還躺在醫院裡。
但後來,它的記憶一點點無可挽回的流失,最後,它幾乎隻記得自己名字了。
……
於是後來,它的記憶裡幾乎隻剩下暗不見天日的折磨和痛楚、救助中心高高的院牆、其他惡犬呲開的尖尖牙齒。
比起那些惡犬,它對這些動不動就拳打腳踢踹狗、在冬日惡意往狗身上澆冷水、不高興就抓起貓狗的脖子往牆上狠狠摔去的人,反而更加充滿了深深的恨意。
第一次被領養,它心底至少還懷有一點卑微的希望,第二次被領養,它開始不抱希望,而第三次被領養,兩條肋骨被踹斷、後腿也痛苦地斷掉之後,它開始深深仇恨這些領養的人——
直到,這個飄著小雪的冬日夜晚,她出現。
*
譚冥冥叫了一輛出租車,抱著懷裡的小狗,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距離家不遠、隻有半條街的寵物店。
本來想去寵物醫院,但是已經快七點多了,附近的寵物醫院都關了門,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雖然寵物店沒那麼專業,但這小狗身上的傷不能拖了,她得先帶狗去清理一番,並看看傷口。
畢竟是冬天,雖然她竭力將小狗抱緊一點了,可是她還是感覺到懷裡的小動物在無法控製地顫抖著。
於是她從書包裡找了找,隻找到自己要帶回家洗的運動褲,便用這條運動褲裹住小狗,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外頭。
……突然暖和多了,小狗不再哆嗦……
可是,它不安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運動褲,還散發著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清香,不由自主懷疑地想,她不怕自己臟嗎?還有,這是要去哪裡?
它努力從譚冥冥懷中抬頭,因為肋骨曾經受過傷的緣故,這對它而言有些困難。
而等它看清楚了這家店的招牌,它頓時不敢置信,眼中一片森然,惡狠狠地嗷叫了一聲,又激烈掙紮起來。
竟然是寵物店?她帶它來寵物店乾什麼?賣錢嗎?!
它就知道,人類都沒那麼好心,隻是給它一點溫暖,一點食物,就讓它放鬆了警惕!
譚冥冥當然讀不懂這隻狗這麼複雜的情緒,但是見它掙紮,還以為自己抱它哪裡不舒服了,於是安撫道:“洗個澡做個檢查,看需不需要治療一下,就帶你回去。”
……原來隻是來治療?
小狗胸膛腹部劇烈起伏,驚慌狂喘的粗氣這才稍稍平息下來。
它見過太多其他狗被鐵籠子關起來,送進這種地方,稍稍洗個澡,然後就隨意抬高價格轉手賣給買家。
那些貓狗販子不會管買家是否有同理心去養狗,也不管買家是否是個變態,是否會虐待狗。就隻為了賺那麼一點點錢。
不過,這家看起來比較正規,或許隻是一家賣用具和藥的寵物店……
它仍然保持著警惕,但是卻稍稍安分了下來。
譚冥冥忍不住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裡的狗,這小狗可真聰明,自己就是隨口解釋了一句,它怎麼竟然像是聽懂了一樣,不吵也不鬨了?
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有靈性的狗!
譚冥冥覺得自己可能是撿到寶了,於是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將小狗抱得更緊,快步走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周五從杭祁那裡得到的雷鋒小對勾足夠,所以今晚竟然乾什麼都很順暢,不至於透明到讓人發現不了自己。
店主迎過來,問:“是寄養還是洗澡美容看病?”
譚冥冥環視一圈,見周圍擺著一些藥、拴狗器具、貓狗疫苗之類的,對這家店放下了心,便將懷裡的狗從運動褲中撥出來,遞給店主和她助理看。
“這是我的狗,身上有蘚,然後兩條後腿受傷了,看買點什麼藥處理一下。”
店主還沒說話,小助理就有點嫌棄地捂住了鼻子:“這什麼品種啊?串你也抱過來治療?我們店隻收品種貓狗的。”
譚冥冥:……
小狗頓時渾身一僵,冷意森然地瞪著這個助理,可眼底卻劃過一抹自卑和不安。
……對,自己渾身是蘚,又醜又難看,還不是什麼品種狗,自己這種串串狗在寵物店買,才三四百乾乾淨淨的一條。
而且,正如那個工作人員所說,自己這一身病要徹底治好,隻怕要花一千多塊,她看起來也就是個高中生,肯定沒那麼多錢給自己治療。
那麼——肯定會將自己遺棄在街頭了。
小狗倒也說不上恨,畢竟,早就習慣被這樣對待了,它眼底冷冰冰的,沒什麼情緒。
隻是,連它自己都沒察覺,它的前爪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扒拉在譚冥冥的羽絨服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