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2 / 2)

然後皇帝就停下了,蓁蓁回看原局的確是到此為止,她問:“後來您投子認輸了?”

皇帝端詳著兩盤一樣的棋輕鬆點頭:“沒什麼好下的了,都切斷了,再鬥一百招也是勝負難料,再說白棋下得不好。既然不能贏,那就輸得漂亮點唄?”

蓁蓁捏著白子看著棋局搖頭:“也就最多差幾目,不至於到這裡就投子認輸了啊。”她一手托腮,一手盤著棋子思考破局之道。“黑棋往往出奇製勝,不同常人,就是首取天元也夠標新立異的了。”

皇帝從旁倒了一杯荷花露放在她手邊,拍拍她肩膀寬慰:“所以啊,天元在上,你難道讓朕學他自傷入殺嗎?”

蓁蓁不服氣地說:“那也不能半途而廢投子認輸嘛……再說,博弈之道,不破不立!”

皇帝哈哈一笑,轉身躺在北牆的軟榻上執起一本資治通鑒:“那你破你立唄,朕等你。”

雖說臨殺勿急,要穩中取勝,可蓁蓁仔細回憶剛剛百十來手,白棋下得雖然凶但大多在可料之中,勝就勝在穩字上。而黑棋則是石破驚天,招招凶險,雖常有失手但兵行險著下往往逼得白棋措手不及,就比如當下,以為割斷上邊,它會來救一把,卻沒想它走並死貼。直接導致接下來就是纏鬥百手,白棋也難定勝負局麵,直困得白棋定要煎熬至尾聲才能得一結果——而這結果搞不好還是個輸。

這般回顧下蓁蓁在微涼的竹軒裡竟然驚得滿頭是汗,粗看白棋的確穩重老辣,可黑棋才是真正不出世的高手,它仿佛誘惑著白棋步步深入,可次次都在要一招致命之時又放水留氣。黑棋已經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玩逗白棋,可惜白棋遲遲看不破,於是它又次次引誘,步步設局。

蓁蓁知道下棋最忌諱以殺止殺,自損無益,可當下白棋這般出路在何方?她默默盯著黑棋第五手的天元,一般人下棋會先沾角邊,以求割據,黑棋取天元是為了什麼?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這盤棋,仿佛明白為何皇帝如此喜愛這盤棋,又為何如此熟稔這盤棋。那顆黑色的天元糾纏著蓁蓁的視線,她突然有了個主意,天下之中,上下通氣,既然是殺,那就要殺得徹底,扭龍破眼,不留餘地。

她啪嗒一下殺入黑陣,這本是留給之前白棋切斷的後手,可被黑棋貼目給毀了,現下再衝進去,直搗腹地,又禁絕通氣。

她覺得不是她要下這步棋,而是黑棋本就想讓他下這步棋。

皇帝聽到啪嗒一下,扔了書本過來瞧,看見那目白棋臉色唰得一變。

“怎麼了?不好嗎?”

皇帝的臉色變得實在突兀而詭異,綠竹遮掩下泛著隱隱的青光,他嘴角微微顫抖,良久才說:“好棋。”

蓁蓁不知能否喜悅,她破局本是興奮的,可皇帝此時詭異的神色讓她覺得她似乎不該破這一局。

蓁蓁不敢作聲,皇帝也沒有作聲,幽幽竹軒一時隻有棋子落盤的啪嗒聲響。

皇帝在白棋那手後飛快下了一枚黑子,蓁蓁正要盤算下一子,皇帝卻搶過白子自顧自下了起來,直到一炷香以後他自己完滿了整盤。

蓁蓁瞧著棋局要數子,皇帝負手俯視著棋盤道:“不用了,兩目,白子勝。”

“您不高興?”皇帝的樣子著實奇怪,她從剛剛皇帝飛快了局裡直覺,這局難題不是他破不了,而是他早已破了,隻是不知為何,不想破罷了。

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竟然敢與皇帝下如此奇特的局?

皇帝坐回軟榻上,靠著閉上眼,道:“蓁蓁,給朕讀篇文章。”

“什麼?”

皇帝道:“棋盤下有一素箋,你取出來念念吧。”

“是。”

蓁蓁輕抬棋盤,果見下方壓著一張平整的素色箋紙,看著藏駐多年,上有一篇小文,字跡俊秀,卻不是皇帝的。她瞧了一眼皇帝,皇帝並未睜眼,而是以手附額,仿佛甚是疲倦的樣子。

她細聲念到:

北方之人,謂棋為弈。

她緩緩往下直到念到:

四象既陳,行之在人,蓋王政也。

蓁蓁的心突然顫了一下,她想到皇帝說的那句天元在上,難道有什麼特彆的意思嗎?

皇帝聽她停下,也不催促,也不動彈,仍是靜悄悄地橫在榻上,蓁蓁咽了咽緊張的口水,再讀下去:

或虛設預置,以自衛護,蓋象庖犧網罟之製。

……

此文文風大開大合,以博棋論王政,擲地有聲。

……

三分有二,恝而不誅,周文之德。

……

既有過失,逡巡儒行,保角依旁,卻自補續,雖敗不亡,繆公之智。

……

誰過誰失?她想到這幾年複起的索額圖,想到被罰去做侍衛的明珠。皇帝輕輕一抬手就讓權力在臣子間輕鬆地轉了個圈,是否就是皇權的力量?連她都知道有外臣好辦事的時候,已經成長起來的大阿哥和太子,是不是也會更加抓緊自己的母家來借勢來奪權?

……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

……

全文念完,蓁蓁的心裡卻被點亮一盞明燈:天元是棋盤裡的正中,雖然大家都不愛在下棋之初去搶奪它,可他就是棋盤上的天下之中,核心腹地。而天元也是眾星拱衛的紫宮,天上最尊貴的星辰。這樣尊貴的地位,有誰忍心搶劫入殺呢?

這便是太子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即使皇帝知道索家的不堪,知道明珠在河工案中沒有做錯,也依然決定要為太子鋪路。

她默默放下箋紙,斟酌了半晌,決定無視她心中所想,反而展顏一笑,隨至軟榻邊軟語推搡了兩下皇帝:“這是誰寫的好文章,皇上藏得好呢,臣妾都沒讀過這文章。”

皇帝這才睜開眼,他大手撫了下蓁蓁的臉龐,溫柔道:“是班固的弈旨,朕小時候學棋的時候不講道理,老師給朕抄了此文,讓朕修身養性用。”

“這棋也是那位師傅和皇上下的?”

皇帝頷首,蓁蓁不敢再問下去,皇帝的老師還能給留有文章拜讀的,不是內院大學士就是翰林尚書。而今日皇帝一反常態地提前叫來太子接駕,又請杜立德來與太子說話,這位師傅大概就是杜立德了。

皇帝隨口念到:“三分有二,恝而不誅,周文之德。”他笑笑,牽過蓁蓁剛才執棋的右手在唇邊輕啄,“卿卿好狠的心,竟然痛下殺手。”

“您還是不講道理,臣妾就是下棋,下棋不論勝負,難道還要學謙謙君子,孔融讓梨嗎?再說臣妾從來不是君子,臣妾就是女子,女子下棋,更不論什麼周公文王之德了。”

皇帝聽她較真一語不由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有理有理,小女子下棋必得錙銖必較才好。”

蓁蓁被他嘲弄,氣得甩手就要走,嘴裡氣哄哄地嚷嚷:“破了局不賞我也就罷了,還嘲諷我,真是氣人。”

皇帝不待她走遠就把她拽回來,於榻上從背後攬住她,嬉嬉笑笑地仰頭瞧她:“你說得對,賞,那套墨玉白玉棋子,讓你帶回去好不好?”

蓁蓁一看那盤複盤用的墨玉白玉可不是上好的東西嗎?她滿意點頭,又回首嫣然一笑,道:“皇上,就一盤棋罷了。”

皇帝瞧著她的長眉入鬢、皓齒明眸,了然點頭:“朕知道,隻是永言惟舊,不敢忘懷而已。彆人不懂也就罷了,隻請卿卿能體悟朕心,解朕憂懷。”

能悟嗎?蓁蓁想她應該是懂了的,不過她不想從。因為天上可以有永恒不變的至尊的北辰星,而地下沒有萬萬年永恒不變的王政之局,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蓁蓁想,也不止她想,無德之人,又哪裡配得上北辰星的尊貴?

原定回京的日子恰是皇帝的萬壽,原想趕回京師,蓁蓁的生辰能見到幾個孩子,也能儘快和惠妃彙合合謀,她等了太久想要一舉拿下佟佳氏這個宿敵。

然而即將這一切喜悅和等待都在回京前被安王嶽樂的死訊完全衝淡。消息傳來的時候皇帝呐呐不語良久,最終隻說了一句:“可惜了……”

嶽樂是死在軍前的,準噶爾和喀爾喀刀兵相見,喀爾喀三大汗之一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在格魯派活佛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率土謝圖汗部內附清廷,皇帝借勢派兵前往喀爾喀地方震懾準噶爾。可環顧軍中,他竟然一時挑不出足夠震懾的悍將,圖海早已去世,康王傑書正纏綿病榻,簡王雅布尚且年幼未曾上過戰場,一如當年三藩的困境,滿清已經沒有入關時諸王皆為悍將的盛況了。

這一情形即是皇帝想看見的——這樣凋敝的諸王才能有一個安靜弱勢的議政王大臣會議,也是他不想見的——他缺少有足夠底氣能代替自己在軍前震懾的將才。

兩難之下,有個最麻煩的問題連久居深宮的蓁蓁都發現了:噶爾丹大敵當前,大清還能有誰能夠足以震懾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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