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書屋的潺潺溪流襯托著屋內人的沉默和沉思。
皇帝輕輕合上奏折對李煦說:“旭東,你起來吧。”
李煦也歎了口氣, 他拂去膝頭的塵埃, 坐在了皇帝指著的圓凳上。他左思右想還是說了一句實話:“六爺……看著並不好受。”
皇帝回想著胤祚回京和他稟報這些事時的樣子, 又想到胤祚執意要去多倫青廟主持事務,他紅著眼眶輕輕歎了口氣。
“這事要不要告訴德主子?讓她開解六爺或許會好些。”
皇帝想了想, 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胤祚自己不願意讓他額娘知道,就不要說了。”
“奴才請旨,這念一等人如何處置?”
皇帝重新打開折子,拿起萬年筆沾了朱砂迅速寫道:念一等黨人交杭州將軍, 斬立決。
他合上交給李煦說:“要處置的乾淨,不要鬨大,你路過揚州和曹寅通個氣, 讓他務必儘快將全唐詩刊印, 再廣為傳閱。”
“是。”李煦明白其中要害,他與曹寅分駐蘇州與江寧織造, 又輪流擔任兩淮鹽運使,是皇帝在江南的眼線和心腹。
皇帝將收攏南方文人之心的重任也交給了他們,曹寅好詩文於是結交文人,以吟詩作對迎客;李煦勤於吏治, 就四處為人排憂, 以至蘇州有喚他為“李佛”, 稱讚他秉公執法。
“明年朕或再南巡, 屆時再祭孝陵,可否?”
“聖上英明。”李煦沉吟道,“朱慈煥的事,奴才會小心尋訪,儘早查到。”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便在沒有了下文。他又隨口問了幾句江南節氣,便讓李煦早早回蘇州辦差。
李煦捧著折子要退下的時候,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那個朝愫,你放她走吧。”
李煦點頭,他自然明白。
……
胤禛看著又光了頭的弟弟,也不知是哭是笑。
“六弟,你真要去多倫?又遠又苦有什麼好去的,待在京城陪陪四哥吧,四哥這兒可缺人說會兒話。”
胤祚白了他一眼說:“太聒噪。”
“聒噪?你要是覺得京城裡人多,你就躲在崇福寺,實在不行皇阿瑪給我賜的園子快造好了,你回頭就住那兒,我讓那群側福晉和小阿哥一個都不許去,保你安安靜靜的。”
胤祚打了個哈欠倚在清溪書屋外的長廊說:“四哥,我是說你啊!”
胤禛先是一愣接著漲紅了臉擺起兄長架子訓斥道:“你怎麼回事!竟然嫌棄兄長?你和寶兒現在簡直無法無天,我給寶兒去信,她就回我三行字,現在我和你好好說話為你好好打算,心疼你怕你去多倫吃苦,你竟然嫌棄我聒噪?你們兩好啊,真好啊,我就該請皇阿瑪把你兩綁起來,好好用慎刑司招呼招呼,再去抄一百遍過庭訓。”
“唉,四哥,你數數,我說一句你得有多少句等著我。”
胤祚哭笑不得,他揉了揉耳朵說:“我真為你以後的臣子發愁。”
胤禛聽到這句大驚失色,“你彆胡說,這是園子裡!”
“我知道我知道。”胤祚摟住胤禛的肩膀說,“藏地大喇嘛被廢在即,四額駙又是個廢物,四公主和寶兒在喀爾喀撐不住的,我得去啊。”
胤禛氣悶說:“何必這麼辛苦,派幾個欽差宗室也可。”
“你就讓我去吧,又不是不回來,老爺子不是弄了熱河行宮嗎?他以後每年四五月就過去得住半年,我每年拖著寶兒都去熱河行宮就是了。”
胤禛一字一頓說:“可彆食言。”
“知道,知道。”
“你知道四哥不愛出遠門,我好不容易挪到熱河見不到你,你可小心點。”
“知道,知道。”
記 胤禛剩下的話都沒有再說出口,他遠眺暢春園,極目處已是桃花盛開的日子,可他並不知道落英繽紛時,誰會飄進溪流,誰會掩在泥土,又是誰會結成桃果。
“太子的事,你不要急,要藏好自己。”
胤祚點到為止,可胤禛什麼都明白。
他連頭都沒點,隻拍了拍胤祚的肩。
“我進清溪書屋了,你早些回去。”
胤祚轉身沿著清溪走進竹軒,皇帝桌上擺著一副熟悉的棋局。
胤祚在額娘那裡也見過這盤局,這盤棋險峻毒辣,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站在棋盤旁默默注視著擺弄棋子的父親。
“祚兒。”
“我都這麼大人了,您還叫我祚兒。”胤祚大咧咧坐在了對麵,一把把棋盤搬開,“棋局而已,您彆陷進去了。”
皇帝手裡盤弄著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嗪著笑看著對麵的孩子,“什麼時候走?”
“等下見過額娘就走了。”
皇帝伸手摸了摸胤祚的頭頂,下一刻卻有些哽咽:“總還覺得是抱著你上泰山的時候,一轉眼,怎麼就這麼大人了。”
胤祚很多很多年沒有落下過眼淚,即使重新見到額娘那刻他也隻是紅了雙眼,但在這一刻他卻突然沒有忍住。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是那麼喜歡抱著眼前的人,叫他阿瑪和他撒嬌,眼前的人總會點著他的鼻子說:“鬼精靈。”
他伏在皇帝的膝頭,流著淚說:“皇阿瑪,我走了,您要保重。”
“皇阿瑪,隻是一盤棋,您才是執棋的人,不要讓棋子傷了您。”
皇帝心中感慨萬千,太子之事,這麼多人都在逼他做選擇,可隻有胤祚怕他傷了自己。
“不會的,朕會記得祚兒的話,萬不會傷了自己。多倫很苦,你要照顧好自己。”
胤祚點點頭,“我從未忘記自己是皇子,您放心,有我在,喀爾喀一定平安。”
胤祚的紅袍這麼鮮豔,印在皇帝眼中如此刺眼,他環著這個孩子心疼地說:“祚兒,不要為難自己,阿瑪心疼你啊。”
……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
清廷風雨飄搖,明珠於月中逝世,大阿哥胤褆失去了助力亦失去了掣肘,他已與養兄弟八阿哥胤禩及九阿哥、十阿哥等商定必要於今年北巡逼太子廢位。
這事在皇帝駐蹕熱河行宮期間已經成了皇子間公開的秘密,眾皇子也有截然不同的選擇。
年長的阿哥裡,狡猾如三阿哥胤祉選擇默不作聲,淡漠如四阿哥胤禛選擇陪春日哮喘的妃母養病,佛性如五阿哥胤祺直接做了睜眼瞎。
年幼的阿哥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牢牢緊隨大阿哥和八阿哥,十二阿哥深知自己地位不便明示,而過去交好太子的十三阿哥則彆懷心思。
至於太子,他一日比一日暴躁,他無法忍耐皇帝一日日公開明喻的訓斥,也無法收緊自己的尾巴低調做人,他如魚得水的前半生注定了他無法接受慘淡的未來。
可這一切在五月被一件大案的出現卡在了緊要關頭,在四月末,幾年來導致江南大小起義不斷的源頭朱三太子朱慈煥被捕。
而最重要的是,朝野風傳,這個化名王士元的朱慈煥是真的。
山東巡撫甚至已經開始優待這個王士元,當奏報送到熱河,皇帝的第一道詔命卻是命山東巡撫首先寬宥窩藏此人的百姓,接著要求山東巡撫儘快將人送到浙江正在處理念一和尚謀反案後續事宜的欽差戶部侍郎穆丹處。
王士元剛剛送到穆丹手中,正在處置念一案後續的穆丹立刻將王士元及其二子下獄。畫風突轉,父子三人皆成了叛黨逆首。
這一天,熱河行宮裡的皇帝跪在天宇鹹暢的佛堂中靜靜誦經。
記 魏珠進屋恭聲稟報:“萬歲爺,青廟住持來朝,已經在外等候了。”
皇帝轉著的佛珠停頓了一下,他說:“請吧。”
胤祚進入佛堂後合上了殿門,跪在皇帝身後說:“王士元並非朱三,他乃逆黨之首,近年江浙頻繁叛亂皆與此人有關,請聖上速速決斷。”
“你就為了這急匆匆就來了?”
胤祚沉默不語,沒有接話。
皇帝有些諷刺有些嘲弄地說:“以為你今年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