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上看去,被他五花大綁的雲錯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正靜靜地看著他。
其他人都還暈著,臉上也都帶著他大筆一揮的傑作,雪懷半跪在雲錯麵前,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雲錯動了動。
雪懷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點,卻見到雲錯並沒有掙紮,隻是偏過頭看著他。銀發黑衣的少年人努力從繩子的空隙中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臉上指了指,示意他:“為什麼我沒有?你不打算往我臉上畫了嗎?”
雪懷:“?”
雲錯努力爭取:“雪懷,不必放水。雖然你我這次是一邊的,但如若單單放過了我,也會叫他們繼續瞧不起你,說你連我都不敢惹,是個小娘娘腔。所以你應該也往我臉上畫點什麼。”
雪懷醉著,被他一通說懵了,清明的眼神中也出現了一絲惘然。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覺得雲錯說得很有道理,於是湊近了,拿筆往他臉上畫了一隻傻不拉幾的小豬。
千年墨有些涼,帶著寒氣,觸及肌膚時很快被熏開。雲錯閉著眼,等他畫完後方才重新睜眼看他,恢複成平日冷漠寡言的模樣。
“你可以走了。”說完,他移開視線,看了看他被放倒的同伴們,然後開始裝睡。
雪懷:“……你真的沒問題嗎?”
這個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雪懷下意識地道:“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家。”
人群中傳來幾聲打趣的口哨聲,雲錯那幾個在樓下的夥伴居然也跳了上來。
看見一個清冷貴氣的俏小郎被雲錯賭在那兒,一個少年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得有人能被雲兄看上,他是哪——”
旁邊人猛地捂住他的嘴:“快彆說了,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是誰?雪家少主,惹不得的,看看就得了。他脾氣烈得很,瘋起來能把你吊著打!”
那人聽了,有點興奮:“就是那個倒騰法器發家的雪家的兒子,雪懷?我聽說過他。”那人看了幾眼,連語調都變化了,“操,仔細一瞧還,真他娘的好看……”
雪懷卻什麼都沒管,他看了一眼雲錯,微微頷首,而後徑直下了樓。
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
他好看,行止間帶著他自小養尊處優的貴氣,卻沒有跋扈的模樣,反而很清淡溫和,帶著少年英氣。即便是在拒絕人的時候,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他像他那過世的母親,是可以入畫的美人,比他母親還多出一顆惹人遐思的紅淚痣。但他的好看在動不在靜,以前有故人給他描過丹青,最後畫了半紙而掩卷,回去後隻說了八個字:“雪懷此人,活色生香。”
外頭極冷,內裡極熱,活動起來才有韻味。後麵擠過來的人隻窺得他一個剪影,卻紛紛默然片刻。
*
寂靜中,一個少年突然衝了出來,一把抓住雲錯的袖子,鼓足勇氣說:“他,他是我哥哥,雲……公子,他脾氣不好,您不要計較。我代,代他向您道歉。”
話說了一半,雪何的臉已經紅透。他比雪懷小一歲,沒怎麼長開,但也能依稀看見清秀的影子。
旁人小聲議論:“雪家人都這麼好看?我瞧著這個雪……什麼的,也還行。”
雪何聽見了彆人的話,聲音也越來越細,紅著臉不敢去看雲錯,隻小聲道:“剛剛聽見公子說話,你會,保護我……我們的,對嗎?”
雲錯將自己的袖子從他手中抽回來:“你是雪……?”他想不起來後麵那個字。
“雪何。”
雲錯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回想什麼。
雪何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他曉得麵前的少年極有可能會是未來的帝尊,他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借著雪懷的名頭攀附上去,即便當不成對方的道侶,至少要混個臉熟,好讓以後有個出路。
他年紀小,長得清秀純善,說話也溫聲細語的。雲錯這樣見慣打殺的人肯定喜歡,唯一隻有一點不確定——他怕雪懷壞了他的事。
正因為是雪懷的弟弟,他清楚自己將要永遠生活在這個光芒萬丈的哥哥的陰影下。
彆看哥哥,看一看我,看一看我就好了。他想。
“你不是他的親生弟弟?”雲錯問道,“三年前,你姓什麼?”
雪何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慌亂中差點咬了舌頭,下意識地否認道:“沒有,我是,是雪家親生的,我就姓雪,我叫雪何——”
“三年前你姓柳,你母親也姓柳。”雲錯仿佛是終於想了起來,神色有片刻的舒展。“你不是雪宗的親生兒子,原來是你。”
按尋仙閣挑人的標準,有資格來這裡的隻有雪懷,而不是他這個繼室之子。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淡漠從容地響在整個寂靜的樓閣間。
雪何的臉刷拉一下就變成了慘白色,無地自容起來,腿也有些發軟,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眼光中幾乎站不下去。
他不是雪家的親生兒子雲錯或許有所耳聞,可為什麼雲錯連他們以往的姓都知道?
“原來是你”又是什麼意思?
他們明明應當從無交集。
沒等他疑惑,雲錯已經繞過他下了樓。
旁邊幾個人看著雪何的笑話,個個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哦,姓柳啊,小弟弟。”
“繼室子代替家中少主跟人道歉,有意思,當真把自己做主人了?”
雪何顧不上這些嘲弄,他紅著眼眶也跟下了樓,卻被外麵如潮水一般湧來的妖氣給生生逼退了,前麵的人已經無影無蹤。
當眾戳穿他謊言的人根本沒意識到這回事,雲錯根本沒把他放進眼裡。
*
百鬼夜行,雪懷逆著成片的妖魔鬼怪往回走。
重來一世,他連這些醜不拉幾千奇百怪的家夥都看順眼了許多。他沒有動手,隻隱去了身形和氣息,貼著道路的邊緣慢慢走動,呼吸著夜間冰涼的空氣。
他死時二十六,現在十六。或許是保存了記憶的緣故,雪懷能用靈視看見自己的修為,發覺修為和前生一樣,是銀丹水準。雖然軀體仍然是他十六歲時的軀體,但其餘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他方才反手砸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旦靈力彙聚,他的身體反應、力度變化仍在自己掌控之內,是充盈、豐富的,這讓他有些安定。唯獨他腕口被拉扯得紅了些許,雪何拽他時根本沒留力氣。
他擰著自己的手腕,等從潮水般的群鬼中走出後,方才顯出身形。
時是深冬,仙洲大雪,他卻渾身發熱。
“少主?您怎麼一個人來了?”鑄劍台前,一個老翁急急忙忙地要把滿身落雪的年輕人迎進來,卻被年輕人製止了:“我爹呢?”
“在呢,剛在談生意,少爺,我們又賣出一批火銃法器,老爺說專為您留了一把最好的,供您往後上學修行用……”
雪懷笑了笑:“好。叫爹早些回去,下回彆一個人來忙了,我和他一起。”
以他的修為,不用開啟靈視便能看見他父親在樓上談好了生意,開懷之下喝了許多酒,正流著哈喇子昏昏欲睡。
他這時候過去,也說不了幾句話——他真的隻是過來看一眼而已,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老翁先是一愣,再是一喜,連聲應道:“好,好,少爺真不上去了?”
“不去了。”雪懷說,“您不必送我,看好我爹吧。”
上輩子他不孝,執意逃家追隨雲錯,不肯接管家業,一去就是十年,連父親生了病都不知道。
他死後,雪宗更是傷心過度,就這樣大病不起,連兒子的葬禮都操持不了,終日在榻上念著雪懷和雪懷母親的名字,眼看著也時日無多。
他娘親去得早,小時候雪懷天天聽這兩個人膩歪,說對方是彼此的一生摯愛。等他娘親下葬後,他爹當著他的麵立誓不會再娶,然而幾年後,柳氏便帶著一個小男孩進了雪家的大門。
雪懷倒是覺得沒什麼,大抵他父親一個人扛起整個雪氏的擔子,累了倦了的時候都有,需要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可雪宗卻因此覺得十分對不起他,簡直要把他寵上天去,怕他難受,一開始甚至不同意雪何跟著他姓。
現在一想,柳氏和雪何對自己的嫌隙,大抵從這個不靠譜的爹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