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怔了許久, 久到寢室內的君懷也走了出來,他望著四下空蕩蕩的天水閣,緩聲問道:“黎小姐, 怎麼了?”
天水閣並不是黎殊原本的住處, 而是千年後那道封印破除以後,修為儘毀的黎殊回到天山,被花危暫時安排的住處。
黎殊曾經的寢室被董謠霸占了幾百年時間,踏進去全然是董謠身上的熏香味, 黎諄諄覺得厭惡,回到天山後, 便繼續住在了天水閣中。
既然她如今成了天山掌門, 天水閣內的其他弟子自然不方便與她再同住一處。趁著她在私牢裡收拾花悲時,便急忙忙收拾好了東西, 搬到其他地方住去了。
“有人在偷聽……”黎諄諄隻是道了一句,便轉身回了寢室。
大抵是因為在拐角處瞥到了一抹紅影, 她心底多少有些不安, 卻沒有在君懷麵前表現出來。
她還算冷靜的沉思了片刻,低聲道:“一切便按照我方才所說的進行……”她頓了頓:“你先藏到隔壁房間去, 等他夜裡睡熟了, 我會走到牆側,叩牆三聲,你便以此為信號。”
君懷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沒忍住問道:“張淮之不是你夫君嗎?”
昨日宗門大比上發生的事情, 君懷皆看在眼中。
他看到張淮之強撐著破敗不堪的身體,連打了幾十場劍修比試。他看到張淮之與南宮導對戰時,哪怕被南宮導打得重傷吐血,亦不願認輸時候的決心。
後來南宮導替她擋住了黎望的致命一擊, 她甚至沒有太多反應,隻是怔了怔,很快就回過神來,眸中不顯一絲悲慟。
如今她表哥為她死了,她又開始算計她夫君的元神……世上怎會有這般心腸冷硬的女子?
黎諄諄沒有直接回答君懷的疑惑,而是將她在君懷幻境中,對那蘑菇屋裡送飯侍從所說的話,又平靜地複述了一遍:“人這一生不會隻遇見一段緣,一份愛,倘若是孽緣,那總會有了斷的那一日。”
便如同黎殊和黎不辭。
又如同君懷和南風。
君懷神色複雜地望了她一眼。
亦如黎諄諄先前在幻境中猜測的那般,他們捉迷藏遊戲時,在天上跟隨著鬼捉人的白鳥,正是君懷一縷神識所化。
他親眼看到南宮導為了保護她,在一炷香燃儘的最後時刻奪過鳥哨,吹響了鳥哨。
他聽到南宮導的告白,他看到南宮導為了活下來在燒紅的鐵板上默默承受痛苦。
於是,君懷又忍不住抽出一絲神識化作送飯的侍從,他迫切想知道,黎諄諄麵對南宮導這樣的心意,會不會動搖。
可他不管他怎麼問,她都是冷靜地回答他,告訴他,南宮導並不是她的意中人。
她還說,這世間並不隻有愛情,還有親情,友情。愛情要講緣分,還要講究先來後到。
彼時君懷還以為,黎諄諄是因為深愛著張淮之,才如此回答他。
現在看來,不管是南宮導還是張淮之,她何從愛過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人。
“君懷,你彆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縱使黎諄諄沒有看他,也知道他此時表情如何,“你和南風相愛又如何,若南風不以命換命,你會為了她,放過她無辜的母親和祖母嗎?”
不等他回答,她便又繼續說道:“雖然我不會傷害你的族人,但不代表你有跟我討價還價的餘地。若你不能做到我所言之事,那便請回。”
儘管黎諄諄嘴上說的是‘請回’,倘若君懷敢道一句拒絕的話,她必定讓他葬身在天山。
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個失去利用價值的人,怎能放任他活著離開?
君懷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
他沉默了許久,緩緩垂下眸:“我知道了。”
這便算是應下黎諄諄,答應幫她給張淮之織夢造境了。
君懷轉身要走,沒走出幾步遠,便倏而頓住腳步:“黎小姐,你認識偷聽的人?”
黎諄諄道:“可能是張淮之。”
君懷:“……”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想到方才她那句“一切便按照我方才所說的進行”,又將到了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君懷藏到隔壁房間後,黎諄諄卻沒有留在寢室裡等著張淮之回來,她並不確定偷聽的人是不是張淮之,也不確定那人都聽到了多少。
那張符咒貼在門內,一有人靠近房門周圍就會炸開,假如真是張淮之聽到了什麼,他應該憤怒地推開門質問她,而不是落荒而逃。
但到底是不是張淮之,黎諄諄隻要等上一等,看張淮之今晚上會不會回來天山便知曉了。
她到天水閣外尋了一處小廚房,炒了一盤辣螺螄,煮了兩碗陽春麵,臥了個雞蛋,撒點蔥花香油,放在食盒中提了回去。
臨走前,又順手拿了一小壇酒。
回到天水閣寢室時,黎諄諄一推門,便看到了坐在桌子旁的頎長背影。
張淮之回來了。
但他身上穿的衣袍並不是喜服,而是參加寶靈閣選拔弟子前,她在布坊內給他買的柏青色成衣。
黎諄諄視線在他衣袍上停留了片刻,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唇畔揚著一抹笑,走了過去:“淮之哥哥……”
她的嗓音又輕又軟,隱隱顯出一絲雀躍:“你來得正好,我剛去廚房裡煮了陽春麵。”
黎諄諄將食盒和巴掌大的酒壇放在了桌上,微微弓著腰,伸出纖長的雙臂,從身後摟住了他:“淮之哥哥,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房間?”
她的臉頰貼在他頸間,觸碰到的瞬間,溫暖的靈力湧入她的四肢百骸,稍稍紓解了她滿身的疲憊之感。
她略顯漫不經心的問話,卻讓張淮之脊背微微僵了僵。感受到他的異樣,黎諄諄眸色沉了沉,正準備說些什麼,便聽到他道:“諄諄……你壓到我傷口了。”
“……”他略顯無奈的語氣,令她怔了怔,而後慌忙起身,“對不起淮之哥哥,我忘了你肩上有傷。”
張淮之肩頸上的確有傷,那傷口還是被南宮導用無名劍紮出來的。
也不止是肩上,他出了君懷幻境後替她擋了一支毒箭,緊接著去了東衡山地下擂台打擂,回來後昏厥了一夜,又隨著黎諄諄去報名參加了宗門大比。
如今張淮之渾身遍布傷痕,箭傷,鞭傷,刀傷,劍傷,縱橫交錯在他胸前背後,若是褪下衣袍,怕是皮膚之上沒有幾塊好地方了。
黎諄諄坐在他身旁,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襟。縱使他們兩人已經成親,卻還未曾有過夫妻之實,她如此直接,倒是叫張淮之不禁紅了臉,一把捉住她的手:“諄諄,你做什麼?”
“我看看你的傷口……”
她一隻手被攥住,便伸出另一隻手去扯他衣襟。張淮之不得不又握住了她另一隻手,輕聲道:“沒什麼大礙了,班掌門說養一養便會痊愈了。”
“淮之哥哥,你很冷嗎?”不知是不是在外麵被冷風吹的,張淮之手掌有些涼,體溫甚至比她的手還低。
她沒再強求褪下他的衣袍,牽著他微涼的手,神色自若地放到了自己頸窩間:“曉曉安頓好了嗎?”
溫熱的體溫從頸間緩緩蔓延開,沾染到他的指腹間,仿佛洇進了他的皮膚,流淌進他的血液。
甚至於,張淮之可以感受到她皮膚下頸動脈的跳躍,猶如心臟的鼓動,一下一下,怦然有力。
見他微微怔愣,黎諄諄挑起眉:“……淮之哥哥?”
她感覺張淮之有些怪。
可他身上分明沒有穿著那身喜服,更是如同往常一般對待她,絲毫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
倘若張淮之真的聽到了什麼,他不應該表現的如此淡定。震驚,恍惚,怒不可遏,這才應該是一個正常人知道自己被人玩弄了感情,利用了價值後,所表現出來的正常反應。
“嗯?”張淮之回過神,慢了半拍回應她,“曉曉安頓好了,我將她從鹿鳴山接走了……那一處總不是久留之地。”
是了,鹿鳴山本是鹿蜀一族的守護地,不過是被三大家族以不正當手段侵占,才漸漸發展為了如今的鹿鳴山宗門。
當年的真相已是公之於眾,說到底君懷才是鹿鳴山的主人,他隨時都有權利將住在鹿鳴山上的弟子們驅逐。
以防萬一,張淮之還是帶著張曉曉離開了鹿鳴山,用先前留給張曉曉的五百五十塊極品靈石,在萱草山買了一處院子。
萱草山是張淮之和張曉曉的家鄉,他們父母雙亡後,親戚霸占了父母留下的房產,將他們兄妹二人逐了出去。
本來張曉曉從小就體弱多病,後來沒了住處,隨著張淮之四處漂泊,流浪到了慶陰廟。
鹿鳴山腳下常年陰雨,那病便也越拖越重,到了黎諄諄前去慶陰廟的那一日,張曉曉已是病入膏肓。
若不是她花了三十萬金幣兌換了一顆還魂丹喂給張曉曉吃,張曉曉怕是熬不到翌日天明,便要一命嗚呼了。
張淮之知道張曉曉的病有多嚴重,可他身無分文,能為張曉曉做的也隻有拋下尊嚴和傲骨,沒日沒夜去做工或乞討。
因此當黎諄諄在那個陰雨不絕的黑夜裡,出現在慶陰廟的那一日。當他深夜冒雨出去采藥,回來後知道張曉曉服用了黎諄諄給的丹藥,將沉屙舊疾治好的那一瞬,他漆黑一片看不見未來的人生,似乎一下有了希望。
她對於張淮之而言,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救命恩人,又或是心儀的女子這樣簡單。
黎諄諄給他滿目絕望的生命注入了一絲光亮,她幫他拾回了尊嚴,她替他付錢買了靈獸旺財,她給他修煉秘籍助他修行,她在君懷幻境中幫他還了董謠人情。
她不在意他的貧窮,不在意他的平凡,不顧南宮導阻攔,義無反顧嫁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