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風波(四)(2 / 2)

招魂 山梔子 7413 字 7個月前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欞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隻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隻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爭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鬨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隻是借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 ,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韓清觀察著他的神情。

“隻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裡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衝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難道不是麼?”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著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裡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麼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可是後來玉節將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淩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拋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於國於民,並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什麼?”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諫官家的權力。”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隻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諫臣的膽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麵。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王在法上。”

孟雲獻徐徐一歎。

王法,王在法上。

韓清麵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於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於律法,則於國無益。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孟雲獻聽著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錢。”

“但我如今其實並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麼,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上浮的茶煙衝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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