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鵲橋仙(三) “民意純樸,本無雕飾。……(2 / 2)

招魂 山梔子 11448 字 7個月前

男人瞳孔一縮。

隻這一刹,馬車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長劍抽出,粼粼光影晃動,他不及此人反應,便一腳將其踢下去,隨即迅速躍出馬車,幾招之內,他一腳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劍鋒抵在他的頸間,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燈影裡,隱約看見停靠在牌坊之外,遠處路邊隱約顯露輪廓的一架馬車。

後方一直藏在暗處的另一批夤夜司的親從官頃刻奔來,率先製住高處放箭的殺手,兩方迎麵對峙。

晁一鬆撐來一柄傘,遮在那身著紫色袍服的老者頭上,喚了聲,“孟相公。”

孟雲獻接了傘,提著衣擺往前沒走幾步,便見前麵有人撥開人群,也撐一柄傘,穿著一身竹青闌衫,戴著襆頭。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傘簷。

孟雲獻與此人四目相視,幾乎同時抬手,令身後的人統統退開。

“怎麼是您啊孟公?”

冗長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麵帶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問,怎麼是你啊……”孟雲獻盯住他,一字一頓,“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儘失,他一人之間再度陷入靜謐,隻聽得雨聲紛繁,他嗅著這股濕潤的雨氣,往傘簷外瞧了瞧,“我記得,那年我進士登科,也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張相公見我在雨裡發呆,險些以為我是高興得傻了,他請我入府,讓人給我添薑茶……”

“你住口!”

孟雲獻忍無可忍,厲聲打斷。

潘有芳麵無表情,止住聲音。

“你哪裡來的臉提他?”

孟雲獻胸中一口濁氣四下衝撞,“潘有芳,你哪裡還有臉提張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為,你猜,他會不會後悔當初那般信任你?!”

此話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麵上看似雲淡風輕,“我知道,他一定會後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黃宗玉,好讓官家不得不開口來詢問我,”孟雲獻眉目肅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幫我,而是順勢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譚廣聞這條線,揪出吳岱,再也沒有比吳岱更適合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麼?”

潘有芳笑了一聲,“他哪裡是為我遮掩?孟公,難道你以為此事之中,他是無辜的麼?”

“孟公,”

他的笑意倏爾收斂,徐徐一歎,“您已經見過曹棟了?若沒有他橫插一杠,您根本發現不了我,如此一來,您與我之間,還能和和氣氣。”

他為此而可惜。

孟雲獻一把將手中的劍丟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當年他與我,是拚卻所有才將你送到居涵關做監軍的……可你,都做了什麼?你對他最好的學生——做了什麼?”

天邊雷電纏裹,照得枯枝殘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為我想嗎!”

他握著傘柄的指節收緊,泛白。

“我出身寒門,三十一歲方才有機會入仕,這機會,還是張相公給的!”他喉嚨艱澀,“我心中感念他,那時誰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稱自己為張公門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諷我,張公何時來的我這樣的門生?笑我恬不知恥……可承蒙張公不棄,讓我入東府為新政變法做事,我滿腔熱忱啊孟公!”

“我一個寒門士子,前半生苦讀,滿腦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與張公給了我機會,對我寄予厚望,我時常告誡自己,萬莫辜負您一位的期許。”

潘有芳說著,又忽然笑了起來,“可是孟公,您與張公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的手段招惹無邊非議,我曾勸過您要徐徐圖之,可您說,若不先給官家做出勢頭,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貪官汙吏,便少了威懾之力,恐令百官心懷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與張公動了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官!動了他們的利益!”潘有芳頸間青筋微鼓,“南康王是當今官家的皇叔,他當年在世,給您和張公使的絆子還少麼?吳岱與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結,他們一時在官家眼皮底下動不了您與張公,便打起了在邊關的玉節大將軍的主意,我這個監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攛掇官家設的,您一位為了使玉節將軍少受掣肘,便使儘了手段將我送上監軍的位置……”

“張公信我,您也信我,遠在居涵關的玉節將軍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濕,潘有芳幾乎有些失神,“我這半生,被吳岱毀了個乾淨。”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您,杜琮的確是我的人,他曾經叫做杜三財,他本是受玉節將軍派遣接應我的人,我路遇山匪,為杜三財所救,與此人關係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糧送去居涵關,他在路上耽擱時日犯了死罪,代州又無糧可運,便求助於我,我答他救命之恩,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吳岱知曉,他以此為要挾,要我重新做選擇。”

“那時,我並不擔心自己丟不丟官位,我隻是在想,若我從居涵關監軍的位置上下去,那麼吳岱與南康王便有機會安插他們的人來,於是我暗中與吳岱周旋,我想著,先拖住他。”

“我從來不乾涉玉節將軍的任何決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過我的任何同意,這大約是玉節將軍除我是張公門生外,另外一個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關的那些日子,那個年少的將軍意氣風發,還常會叫上他一塊兒喝酒,“丹丘將領蒙脫來攻居涵關時,以青崖州徐氏滿門的性命作為要挾,逼玉節將軍投靠丹丘,玉節將軍將計就計,率靖安軍往牧神山誘敵,令譚廣聞,葛讓兩路軍策應來援,這道軍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出去的,卻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為何截回?”

“是吳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鄉之誼懷柔不成,便誘我父強占民田,誣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為要挾,要我先令譚廣聞增援鑒池府,再往龍岩。”

“時間上,是來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聲,“我受他脅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著既然來得及,如此也未嘗不可,萬一,鑒池府真有禍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讓杜琮去見譚廣聞,葛讓則暫留輦池,隻等譚廣聞從鑒池府過來,我再將大將軍令發出。”

“可是那該死的譚廣聞,”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龍岩的路上迷路……”

“後來我才知,譚廣聞迷路之際,吳岱遣來與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給葛讓的軍令。”

葛讓在輦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慘劇釀成,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全部覆沒。

“原本要偷襲鑒池府的胡人卻忽然偷襲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麼丹丘日黎親王的書信,什麼丹丘王賜封徐鶴雪的詔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詭計!吳岱擔心自己輕信日黎親王的事暴露,便令三萬靖安軍死在了牧神山,就連守雍州的苗天寧,他也沒有放過。”

暗藏心頭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盤托出,他定定地看著麵前這位身著袍服,姿儀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責我尚還擔得起,可稀裡糊塗的,這罪就越發滔天,然後,我就這麼被綁到了他們的船上,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是我,讓我手底下的竇英章趕去牧神山,從屍山血海裡,將玉節將軍帶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時,他的雙眼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破,不能視物,我很慶幸他不能視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過來,在受刑之時,會對蔣先明說些什麼,所以我親自……”

他唇顫了一下,“我親自給他灌的啞藥。”

“潘有芳!”

孟雲獻再捱不住,傘脫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顫聲,“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那樣待他!”

“我不那樣待他,”潘有芳手中的傘也落地,雨水將他澆透,也澆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對玉節將軍的罪,唯有來世相贖,今生,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想過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吳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經立誌為生民為天下,可是我意誌不堅,割舍不了太多的東西,做不了先賢聖人,我已經認命了,我拚命爬到這個位置,也終究免不了要與吳岱做一條線上的螞蚱,您看,吳貴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吳岱瘋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對您坦誠,並非是我作為一個罪官的自述,而是出於我個人對您,對張公的情誼,”潘有芳平靜地凝視孟雲獻,“您知道,官家不會殺吳岱,也不可能會為一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翻案,誰敢在這個當口翻開此案,無異於對抗君父。”

“還有,”

潘有芳緊緊攥住孟雲獻的手,“孟公,害了玉節將軍徐鶴雪的,難道隻是我和吳岱嗎?南康王當初動不了您與張公,難道不會想動徐鶴雪嗎?您以為吳岱背後,到底是誰在撐腰?”

“若非是您與張公急於推行新政,何至於招來宗室不滿,引得新舊兩黨爭鬥不斷……您以為,宗室,吳岱,我,甚至是您與張公,我們誰能逃脫得了殺死徐鶴雪的這一樁罪責?”

此話錐心跗骨,孟雲獻遍體生寒,他倏爾一把鬆開潘有芳,將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認!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嗎!”

“我不會認。”

潘有芳眼瞼發紅,雙手撐在雨地裡,冷靜地說,“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讓它煙消雲散呢?”

“徐鶴雪死了,靖安軍都死了,您如此,亦無濟於事。”

“想想張公,再想想您如今的處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從前與您結過怨的舊黨官員還沒有被您安撫好,您若在此時敢為徐鶴雪鳴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執的位置,還會牽連全家性命,乃至與您相近的所有官員。”

“即便今夜我都與您說了,來日,我也不會認。”

夜雨紛紛,劈啪不斷。

潘有芳仰頭,冰涼的雨珠不斷撲落他的臉上,“我曾經也想過要澄清玉宇,可誰也想不到,如今,我卻是要被澄清的那個。”

“可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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