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浪淘沙(三) “給郎君做衣裳,是一件……(1 / 2)

招魂 山梔子 19100 字 6個月前

蔣先明的話音方落, 泰安殿中鴉雀無聲,百官分立兩側,呼嘯的凜風裹著雪粒子從大開的殿門外湧入, 地麵越來越濕潤。

“官家!”

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回過身, 俯身作揖,“蔣先明輕信謠言, 妄下論斷, 一樁十六年前已經議過,定過的案子,此時董耀之流要翻,他蔣先明也要翻,這是目無君父, 這是彆有用心!”

“鄭大人,”

樞密副使葛讓在旁,他滿腦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發現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麼?這是什麼道理?”

“葛讓。”

黃宗玉皺了一下眉, 示意他不要多言。

鄭堅一下偏過頭,一雙眼睛盯住葛讓, 隨即頗為恭謹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麼忘了, 您當年對徐鶴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說什麼,您就做什麼,那時您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 竟將一個黃口小兒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也難怪您今日,要說這番話了。”

黃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讓的衣袖,葛讓卻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上前幾步,“鄭堅,你上過戰場嗎?你知道你這種慣會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戰場上,是會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頭來的麼?”

鄭堅臉色稍變。

“在你看來,我葛讓三十好幾卻圍著一個娃娃打轉好像是羞恥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戰場上從來都是真刀真槍,我不與人論什麼年紀,隻論打仗,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前程,進士的身份,一頭紮到邊關,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護寧軍中。”

葛讓說著,看向立在另一邊的苗太尉,殿中許多人的目光也緊跟著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難捱,隻得緊緊地咬著牙關。

“十五歲,在咱們眼裡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繞到胡人後方,以七百人之數,折損胡人兩千人,更是活捉了澤冗,若沒有他趁夜奇襲,苗太尉就要在前方與胡人膠著更久。”

“他十六歲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飲馬湖一戰,乃至後來奪回燕關千裡的每一戰,我都在其中,一個少年,既有勇,又有謀,我又憑何要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與蔣先明是一樣的意思?”

鄭堅抓住他的話頭,“您今日,也要為徐鶴雪平反是麼?”

“老子……”

苗太尉忍得雙目赤紅,咬著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鄭堅走去,身邊一名官員急忙攔住他,低聲,“苗太尉,不要衝動。”

“我敬重徐鶴雪僅僅隻是因為他對大齊曾經的功績,若他是個叛國逆賊,我為何要為他平反?如今這也不是平反,隻不過是將這樁舊案重新拎出來再審一遍而已,”葛讓一步步逼近鄭堅等人,“反倒是你們,如今拚了命地攔著,又是為何?”

丁進不動聲色地與潘有芳對視一眼,隨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蔣先明手中的認罪書來路不明,可當年這樁案子卻是鐵證如山,臣以為並沒有再重審的必要,臣丁進,彈劾禦史中丞蔣先明濫用職權,欺君罔上。”

鄭堅立時俯身,“官家,此時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當年這樁案子查就查了一個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員儘心竭力清查乾淨了的,十六年過去了,難道今日能比當日查得更清楚麼?譚廣聞已經畏罪自殺,一個死人是再開不了口的,臣卻不知蔣新明借著這份所謂的罪書,究竟是為徐鶴雪,還是居心叵測……”

“臣鄭堅要彈劾禦史中丞蔣先明!”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位當年議過此案的官員,知諫院,翰林院,一時不少人紛紛俯身作揖,“臣要彈劾禦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禦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禦史中丞——蔣先明!”

在這片彈劾聲中,孟雲獻站得端正,他不說話,新黨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為蔣先明說話,也沒有出言彈劾。

孟雲獻看著蔣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說過那句話後,再也沒有出聲。

他在求死。

孟雲獻抬起眼,與站在對麵的潘有芳對視。

雪粒子被風斜斜地吹進來,潘有芳扯唇,朝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孟雲獻想起那個雨夜,這個人對他說,他絕不會認。

今日,誰都能為蔣先明求情,唯獨孟雲獻不可以,因為他與張敬往昔的情分人儘皆知,他為蔣先明求情,就是在為張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著他的梁神福強忍著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臉色煞白。

“孟雲獻,朕要你說話。”

正元帝嗓音嘶啞。

孟雲獻抬步上前,站立在蔣先明身側,他看見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樣冷沉沉的,浸著血絲。

中書舍人裴知遠看著這一幕,隻覺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說。

不要說啊。

官家不想聽的話,一定不要說啊。

孟雲獻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個字,眾人各異的目光都緊緊地裹附在這位東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嘔出血來。

“官家!”

梁神福大驚失色。

泰安殿霎時亂成一鍋粥,梁神福慌裡慌張地讓人去太醫局,又趕緊將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嚇得不輕,一個個麵露憂色。

苗太尉卻在此時擼起袖子,幾個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鄭堅的衣領子,一拳砸得鄭堅後仰倒地。

“哎呀!這是做什麼?”

黃宗玉連忙令官員們將苗太尉拉開。

“苗太尉!”

鄭堅被這武夫的一拳砸得頭暈目眩,他坐起身,卻發覺鼻間熱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滿手都是血,他憤聲,“您何故毆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見著蔣先明被禁軍押出去,“鄭堅!老子不但要打你,還要割了你的舌頭!同僚?你算哪門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們這樣的人做同僚,老子覺得惡心!”

“誒,苗太尉,話不能如此說啊!豈非傷害同朝的情誼?”丁進等人將鄭堅扶起來,好些個官員都覺得他這話太刺耳,都露出不滿之色。

“跟你們,有什麼情誼?”苗太尉用力掙脫拉住他的幾個官員的手,入宮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時找不著襯手的東西,“我,我……”

他低下頭,乾脆扯下一隻靴子來。

“哎喲!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們都來拉他。

“武夫!隻會動拳頭!動拳頭能解決什麼事?真是有辱斯文!”鄭堅氣昏了頭。

這話登時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們不樂意了。

“拳頭能砸死胡人,你們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殺胡人嗎?”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殺殺的事?”

“我們不打打殺殺,誰他媽的守得住國土?靠你們這些玩意兒嗎?”

“你們!粗俗!”

“你們慫包軟蛋!”

泰安殿裡,文臣武官動完口,又動起了手,打得不可開交,黃宗玉連忙讓人去勸,可都沒勸幾句,勸架的官員也在裡頭打了起來。

黃宗玉看見葛讓也趁亂蹬了鄭堅幾腳,他滿頭是汗,匆匆走到孟雲獻身邊,“孟公,您怎麼不勸勸呢?這麼打怎麼成呢?都是大齊的官員,官家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他們實在過分呐……”

“您寬寬心吧,同朝為官,就沒有不打架的,幾句話不對付,打起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孟雲獻言辭平靜,“當務之急,是咱們得去慶和殿外等著。”

“這個蔣先明,竟將官家氣得嘔血,他實在是……”黃宗玉喃喃幾聲,立時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趕緊去慶和殿外頭候著。”

泰安殿裡雜聲一片,孟雲獻與裴知遠走出殿外,一時間,有一個人跟上來。

在漢白玉石階上,孟雲獻站定。

“孟公,我早與您說過,十六年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潘有芳攏緊披風。

“蔣先明手裡的罪書,是你讓人給他的,你是要讓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雲獻語氣篤定,“你太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年他主動請纓,赴任雍州知州,其中為他說過話,讚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吳岱,促成他坐上那個位置。”

“你們讓一個以為自己在踐行正道的純臣做了殺死玉節大將軍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雲獻的發髻,“十六年,你片葉不沾身。”

“可我要告訴你,”

孟雲獻轉過臉,寒風鼓動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邊這個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舊案還沒有結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維護了我,維護住了這樁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許永遠都不會澄明乾淨,但我們這些人也絕沒有放任汙濁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間紛揚。

猶如一道深邃的鴻溝。

“道理?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視而不見,多的是一著不慎,一生為棋子,道理永遠擺在那裡,卻不是人人都肯講理,有故意裝糊塗的,也有落子出了錯回不了頭的。”

潘有芳說著,恭謹地對孟雲獻俯身作揖,風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譽謹記孟公教誨,很遺憾我再不能有這等清白的立場,我也不會自辯。”

他抬起頭,一笑,“孟公,您與我,也曾同過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醫局的醫正們已經在慶和殿中待了幾盞茶的工夫,也不見人出來,黃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風,卻還是抵不住外頭的嚴寒,他搓了搓手,見嘉王站在一側,始終注視著閉合的殿門,身上僅有一件披風。

黃宗玉想了想,解下來自己身上一件披風,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裡麵站一些吧,彆讓雪粒子濕了您的衣裳。”

嘉王沒說話,也沒有動。

黃宗玉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朝階下看去,心裡正想著孟雲獻他們怎麼還不過來,卻見底下幾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階上跑來。

他們跑得急,一個個地凍紅了臉,躬著身子喘著粗氣。

“慌裡慌張地做什麼?”

黃宗玉皺起眉頭。

“黃相公!”

宦官們一見他,連忙俯身,又對不遠處地嘉王喚了聲,“殿下。”

“怎麼了?”

嘉王回過身看著他們,“榮生,我不是讓你們送補品去娘娘宮中麼?”

原來這幾人是如今在嘉王身側侍奉的內侍。

榮生躬著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黃宗玉問道。

“娘娘聽聞官家在泰安殿嘔血,便要來慶和殿,正逢一個尚服局的宮娥說是來送娘娘新製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記官家,哪裡還管得了什麼衣裳,哪知才走到禦花園,那宮娥卻一直悄悄尾隨在後,手裡握著一把剪刀,竟欲刺殺娘娘!”

榮生如實回答。

“什麼宮娥如此大膽?娘娘如何?”嘉王上前兩步。

“幸虧娘娘身邊的近侍及時擋了下來,”

榮生接著道,“那宮娥見事不成,便倉皇逃跑,跑了半個禦花園,她驚慌之下跌到湖裡,但湖中結著厚冰,娘娘身邊的人將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麼?”

嘉王問。

“那宮娥一邊跑,一邊喊了些話……”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麼?”黃宗玉有些不耐。

“她說她姐姐死得冤枉,說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壞事,就白白地丟了一條性命。”

榮生越說,越有些戰戰兢兢。

“壞事?什麼壞事?”

“她說,”

榮生與他身側的幾個宦官將身子伏得更低,“她說,娘娘淫/亂宮闈,與太醫局一位姓王的醫正有私。”

榮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什麼?!”

黃宗玉眼珠瞪圓,大驚失色,他一把揪住榮生的衣領子,“這等話,你也敢胡說?還要你這條命麼?”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這麼喊,好多人都聽見了!”

榮生額上冒汗。

皇家血脈豈能兒戲?黃宗玉滿背冷汗,這些話既被好些人聽了去,如今要止,隻怕也止不住。

“苗景貞,快讓梁內侍出來!快!”黃宗玉快步走到殿門處,對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徑自下了階,榮生等人連忙跟上去。

裴知遠與孟雲獻各撐著一柄傘,還沒走近那漢白玉長階,就見嘉王匆匆地下來。

“殿下。”

裴知遠站定,俯身作揖。

風雪之間,孟雲獻傘簷上移,與嘉王目光相接,隨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請上去吧。”

嘉王隻簡短一句。

他與孟雲獻擦身而過,榮生在後頭,朝孟雲獻伏低身子,又緊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麵出事了?”

裴知遠從嘉王的語氣裡察覺出些許意味。

“走吧。”

孟雲獻提起衣擺,往階上去。

嘉王到貴妃宮中時,貴妃正將一隻湯碗摔得粉碎,“給我披衣,我要去慶和殿!我要見官家!”

“娘娘受了凍,還是不要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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