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萬裡春(五) 徐子淩,我們都在為你。……(2 / 2)

招魂 山梔子 16431 字 6個月前

“那個人,已經為大齊戰死在雍州,而她,在為亡夫,喊冤。”

“她說是就是,何以為證!”

倪素艱難出聲,“那麼國公爺您,又何以為證?”

魯國公幾乎被她這道聲音一刺:“譚判院!她的刑罰受完了沒有?”

譚判院如實答,“還有十杖。”

“那你還等什麼?繼續!”

魯國公橫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側,他沒有辦法為倪素再多說一個字,隻見皂隸又舉起笞杖,一杖連著一杖,倪素的雙肩緊繃,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體不住地抖動,皂隸伸手按下她的後腦,迫使她的臉重重抵在凳麵上。

“不許如此待她!”

何仲平見狀,在門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願受刑,根本就不會掙紮!你們不許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來越多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還帶著哭腔,在門外頭一聲聲地求。

“譚判院!”

周挺壓著怒意。

譚判院充耳不聞,他與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諫院裡頭多少官員都指著魯國公,若嘉王繼位,他們這些反對新政的人,莫說官身,隻怕連性命都保不住。

“譚兆!”

驀地,一道隱含怒意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譚判院猛地抬起頭,隻見孟、黃二位相公撥開了人群。

“給我停手!”

孟雲獻見笞杖又要落下去,“譚兆你聽見沒有!”

譚判院嚇得不輕,他連忙從長案後走出來,讓人停手,然後迎上前,“孟相公,黃相公……”

黃宗玉臭著臉,拄著拐杖走得慢,隻見孟雲獻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飛快掠過,很快到了正堂裡頭。

春凳上的女子,臉色煞白,抓著凳麵邊緣的手青筋鼓起,嘴裡都浸著血,孟雲獻隻看了一眼,他緊咬齒關,心頭難捱。

“國公爺,此女怎麼說也是在雍州有過大功績的,再說她的亡夫徐景安還是親手殺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為國而死,咱們這些人卻如此對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讓人心寒?”黃宗玉慢吞吞地走上來,瞧見地上的血跡,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複雜的情緒。

魯國公冷笑,“黃相公這是什麼話?這刑罰是登聞院的規矩,哪裡是我定的?她要誣告我與我父,就得受著!”

“可我看你們是要將人打死才罷休,”

孟雲獻抬起臉來,這話雖是對著魯國公說的,但那雙眼,卻在盯著譚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審了,是不是?”

“這……”

譚判院後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說,“二位相公明鑒,下官並未讓人下死手啊。”

“譚判院……”

倪素抖著唇,“還有幾杖?”

“還有六杖。”

“好,我受。”

聽她此言,孟雲獻正欲說話,黃宗玉卻一把按住他的手,隨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與孟相公身為宰執,自是要為官家分憂的,譚判院,我們兩個在此旁聽,你可有異議?”

縱是心中千百個不願,譚判院此時也隻能道一聲:“……不敢。”

“給周副使也搬個椅子。”

黃宗玉見皂隸隻搬來兩張椅子,便道。

那皂隸隻得又去後堂裡頭搬來一張。

東府西府兩位相公在堂,譚判院自是如坐針氈,魯國公的臉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裡浸滿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雲獻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他不由閉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這疼,她的呼吸越發急促,斷斷續續地出聲,“國公爺,您,不認您的父親南康王與吳岱有私……對嗎?”

魯國公睨著她,“吳岱犯下的罪過,與我父王何乾?”

“如此,”

倪素才出聲,又是一杖落下來,她本能地想蜷縮起身體,卻發現自己使不上一點力氣,她緩了又緩,“您也不認,楊鳴是南康王的人?”

“一個死了多年的人,憑什麼你說他與我父王有乾係,就一定有乾係?”

再一杖落下,女子顫抖的,痛苦的慘聲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孟雲獻眼瞼浸淚,他緊緊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麼……潘有芳呢?國公爺,”

倪素繃緊脊背,“潘有芳與吳岱之間的乾係,您與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倪素再受一杖,她臉上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喉嚨哽著哭聲,卻還強撐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我……在問您,您與潘有芳……之間,到底有沒有,有沒有勾連?”

“國公爺,”

倪素唇齒浸血,“有……還是沒有?”

魯國公胸膛起伏,“你這女子,是要在這堂上審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艱難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這個草民嗎?你們這些將萬民踩在腳底下的人,也會怕嗎?”

“滿口胡言!”

“那您,怎麼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麵不斷哭喊,但倪素聽不太清,她還是沒有辦法習慣這痛,筋骨似乎都要剝離,她眼中又被逼出淚來,顫聲,“國公爺,我……在問您,您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飾的嘲諷,與重刑之下仍不減鋒芒的逼問,竟將魯國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沒有?”

“沒有!”

魯國公怒聲,“管他吳岱還是潘有芳,他們做了什麼,與我,與我父王有什麼乾係?!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問問他們!”

魯國公的話音才落,皂隸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發髻鬆散,金簪落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吐出血來。

孟雲獻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時走上前握住皂隸手中的笞杖,他滿掌都沾著她的血,“夠了!六杖已經打完了!”

魯國公看著那個女子,她滿嘴是血,卻不知為何,竟還輕笑出聲。

她笑得眼眶裡積蓄的淚珠滑下臉頰,雙肩顫動。

“國公爺,這可是您說的。”

孟雲獻走到魯國公的麵前,“您說你們父子二人與吳岱潘有芳沒有勾連,可我卻有人證!”

“……什麼人證?”

魯國公隻見孟雲獻這般淩厲的目光,他心頭驟然一慌。

“滿裕錢莊的曹棟正在我手中,他親口對我說,代州糧草案過後,那幫官員給吳岱,潘有芳,還有你們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多少的民脂民膏,國公爺,可有此事?”

孟雲獻字字逼人。

魯國公神情一緊,他佯裝鎮定,“什麼曹棟,我不認識!”

“國公爺,認不認識的,要審啊。”

黃宗玉這才發覺孟雲獻的心思,他起身,拄著拐走下來,“是您先說您與潘有芳吳岱之間沒有乾係,可如今有人證在,您這番話就顯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魯國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識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誘他,引他說出撇清乾係的話,為的就是此刻。

“蔣禦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是真的,上麵雖隻提了吳岱,可僅憑吳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糧草案與玉節將軍的案子也未必沒有乾係,那糧草,本是要送到邊關的糧草!邊關的將士無糧,又如何為我大齊守住國土?”

孟雲獻沉聲,“滿裕錢莊的暗賬是從十六年前開始的,這麼多年,吳岱一個人抄沒的家財也不夠那些錢,曹棟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個,還有一個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錢都補了道宮的虧空,那麼你們父子呢?你們又將那些百姓的血汗錢,用在了何處!”

“笑話!他說什麼你們便信什麼嗎!”

魯國公厲聲。

“國公爺,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這等案子,若官家此時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給夤夜司來審的,既然您與曹棟各執一詞,那麼,便隻好請您去夤夜司中,與曹棟對質了。”

黃宗玉適時出聲。

若魯國公一開始對倪素多些防範,不急於與潘有芳吳岱撇清所有乾係,隻要他多想一想,將滿裕錢莊的事全數推到已經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開這一局,作為宗親,也自然能不受訊問。

但如今,他身上牽連了兩樁案子,孟雲獻將玉節將軍叛國舊案與滿裕錢莊的案子牽扯在一起。

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要去夤夜司中與曹棟對質了。

魯國公渾身冰涼,啞口無言。

登聞鼓院的這樁案子審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卻能審了。

隻要魯國公進了夤夜司,玉節將軍叛國案就有希望在此時正式翻開。

而那些與魯國公站在一起的舊黨官員,也必會驚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慮起自己的退路。

隻要夤夜司能夠製得住魯國公,嘉王所麵臨的壓力,也會因此而減少。

倪素視線低垂,冷風吹得她尚且還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顫抖著伸手,想要去撿地上的金簪。

登聞院內外的雜聲敲擊她的耳膜,她渾身都疼得厲害,手指努力地繃直,還是夠不到地麵。

周挺俯身,將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後知後覺,抬起眼簾,“……小周大人。”

她一出聲,唇邊就淌出血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周挺看著她,“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們都不會,你放心,我一定……”

一定撬開他的嘴。

以我的官身作保,以我的性命作保。

“謝謝。”

倪素扯唇,喃喃了一聲。

她緊緊地握著那支金簪,她想擦去珍珠上的血跡,指腹越是摸索,越是擦不乾淨,她滿眶是淚,脊背鬆懈下來,腦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也應聲而斷。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那個人。

他穿著她做的衣裳,衣袂乾淨整潔,立在恨水之畔,荻花叢中。

徐子淩,

你看見了嗎?

我們,

都在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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