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口中的鶯就是普通的一隻黃鶯鳥, 黃澄澄的羽毛絨而柔軟,歌聲像是春日裡的鈴鐺一樣。
她出生得早,受到菅原府邸的靈氣影響在冬季並不畏寒,寒冷的季節裡, 不畏寒的植物很少, 就隻有梅孤零零地站在庭院裡。
嬌小的鶯鳥蹦在豔紅的枝頭上, 輕輕唱著婉轉的曲調, 二者就認識了。
之前說過,來到人世的梅是混沌的, 連自己活了多久、待過地獄都不清楚, 和初具備靈識的鶯一樣都像是懵懂不知世的小孩子。
她就用小女孩一樣委屈的聲音告訴安倍晴明。
每次花期過後她就會睡著,第二年冬天才會醒過來,鶯每年冬天都回來陪她。
一年又一年,大概過了十來年了, 因為這裡曾是菅原道真的宅邸, 一隻小黃鶯像是通靈性地活過了應有地歲數, 每年都像是赴約一樣在落雪時返回庭院中,倒也不怎麼顯得奇怪了。道真的子孫們也時常會叮囑下人和侍女千萬不要去捉弄那隻鶯。
開春的時候聽著鶯啼婉轉,看落梅舊雪, 新芽初春, 貴族就喜歡這些風物不是嗎, 覺得有意思極了,再唱幾首和歌, 也應和了那一間間紅梅殿的名字。
大概是某一天, 自由自在的鶯和梅講著庭院外的事,說她在很大的房子裡,聽到那重重的帷幕後傳來了一個很尖利的聲音, 雖然她嚇了一跳,但也覺得格外稀奇。
那是鳥的叫聲,那麼尖利那麼悠遠,應該是好大一隻鳥才能發出來的。
鶯出入的地方大部分都還是貴族公卿的居住地,至多見過有牛車往來的朱雀大道,朱雀大道屬一條大道的那段出入的是連笑聲都要遏製地貴人,所以鶯可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也沒見過巨大的鳥,能不稀奇麼。
好奇戰勝了害怕,鶯想多看看簾幕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大鳥,但簾幕太重,她飛不進去。
回來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梅。
小黃鶯唧唧地問著,梅有見過很大的鳥嗎,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嗎。
梅說,我的印象裡在一個開滿花的地方有很多怪鳥,都很大,但是沒有鶯那麼漂亮,聲音也沒有鶯好聽。
梅說的是那虛假的蓬萊,開滿花的地獄。可她記不清那裡是哪,隻覺得不是一個好地方,便不希望鶯見到所謂的大鳥。
她怕鶯會被欺負。
可是鶯實在好奇,一來二去,兩個小姑娘就爭執了起來,鶯好一陣沒有來找梅,直到大晦日那天,梅望著青灰色的籬牆,終於看見了小小的黃色的影子,遠遠朝自己飛來,急促著撲扇著絨黃色的翅膀。
“梅,我看到了!”鶯叫道,“那是——”
梅驚訝地看著她。
月光下,忽然有一團黑色的影子從籬牆後升起,化作酷似數十尺巨蛇的怪物,在鶯的身後張開了嘴巴。
【鶯!鶯!】梅叫道。
那個怪物就像是立體的影子,隻出現了一瞬間,梅沒有看到它做什麼,但是視線裡那個小小的黃色影子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失去了蹤跡。
籬牆上的因為寒冷而枯索植物像是被一隻黑色大掌狠狠抓了一通捋,隻餘有讓人心生寒的痕跡。
紅梅抖落了滿枝椏的顏色,柔軟的花瓣落在泥裡、雪裡,浸透了冬季的寒意。
【鶯!】
元日的鳳凰火光令混沌的梅在這驚嚇裡清明了片刻,從那天起,她就支撐著不肯睡去,冬去春來,春去夏至,連綿的陰雨打落了她無數花瓣,她依舊盛開著。
一連開了小半年,眼見入夏,這樣顯然的怪異無法讓人忽視。
受到建議,菅原家便去請了最近京中炙手可熱的白發陰陽師來處理。
陰陽師那頭雪月的白發和幽藍色的眼睛出現在紅梅下,菅原家的人們都情不自禁心生讚美。
然而能與非人之物交談還是令人心中發怵,隻看了一眼便紛紛移開了視線,小小窺著,顯得安倍晴明的存在更加靈異了。
和菅原家現在的家主說清楚了緣由,安倍晴明說自己需要一點時間找回那隻鶯,年輕的貴族連連答謝,看著他袖擺翩然,離開了宅邸,感歎不像此世之人。
安倍晴明直奔賀茂家的後山,抓著狐背上厚厚的皮毛,在雨中沉思。
聽了梅的抱怨之後,他心中的情緒變得莫名起來。
鶯後來遭遇意外是誰都沒有料想到的,但梅也無時不刻地在擔心著對方,這樣無端因小事爭吵而不見麵,放在她們身上,沒有那個意外,隻會讓人覺得可愛。
可放在自己和賀茂朝義身上……哪怕這可能不算是“小”事,年輕的陰陽師突然意識到自己也不該這麼做。
從見到賀茂朝義第一眼起,安倍晴明就有許多困惑的事,最初錯過了機會無法啟齒,這樣的問題就越積越多。青年太過隨性通透,每當他試圖想得到解答,都會被對方輕輕鬆鬆一兩句話化解掉。
賀茂朝義遊刃有餘的對待時常讓年輕的陰陽師感到不公平,甚至在料想自身的缺陷被發現後,明白他會為之難過一樣,完全不在意自己,隻是疑惑他為什麼還會生氣一樣。
所以安倍晴明的遠離,或許不止是因為要逃開什麼,還是在拒絕承認這份不公平。
太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