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是很奇妙的。
放到一個月之前, 源賴光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和平安京中聞名遐邇的那位大陰陽師扯上關係,而現在這個場景更是大概連夢裡都不太會出現。
踩著月光和夜風, 背負著大陰陽師的囑托, 和一位強大得能在百鬼夜行中排上號的大妖怪聯手, 去營救被另一批妖怪劫走的美麗的姬君。
如果放到後世,大概會成為付諸紙頁流傳於曆史間隙中的傳說吧。
源賴光從不懷疑自己會在曆史上留下名字,但是現在這個曆史留名的開端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簡單來說就是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出現在曆史書, 結果莫名一個轉彎讓後人在神話誌怪中看到了自己名字的古怪錯位感。
夜晚的風在耳邊呼嘯,因為載著他們前進的妖怪的過快的速度, 夜風撲麵而來的力度已經不是“吹拂”而是到了“抽打”的程度了。山川與河流在腳底下飛快地掠過, 頭頂上是壓得很低的雲層和稀薄到淺淡的月光。
天地廣袤無垠, 而他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隻是漂浮其間最微不足道的草芥。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源賴光問飛在他旁邊的姑獲鳥。
黑發少年和卜部季武此時正坐在安倍晴明友情提供的代步的妖怪輪入道上。朧車的外形好歹是輛牛車,而輪入道就是兩個輪子,連個搭載人的木板都沒有。兩人坐在木輪中間橫生出來的橫梁上, 在高空千米左右的距離,上下透著風,往下低個頭, 大好河山儘在腳下,可以說是非常刺激了。
坐在另一邊的卜部季武已經半天沒說話了, 源賴光偶爾撇過去一眼看到他的側臉白得幾乎冒出了冷汗。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在今天之前卜部季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恐高症。然而即便生理上的不適讓他心跳的頻率紊亂成一團亂麻, 但他自己卻知道他心底其實是分外鎮定的。
雖然不太情願但卜部季武也不得不承認, 自己現在如此有底氣的緣由大概還是……因為那個男人當時的神情太鎮定和從容了吧。
安倍晴明。
在見麵之前他曾經也猜測過這個享譽京都的大陰陽師是怎麼樣一個人, 然而等真正見了麵才發現以往所有預先的構想都是不對的。或者說,不夠“真實”的。那些華麗的辭藻和形容在他麵前全都太過單薄,他沒辦法用任何詞彙來描繪,技藝再純熟的畫師都沒辦法用畫筆留下這個人一分一毫的側影。他見到大陰陽師時的複雜心情,要說的話,大概也隻有一句。
果然是安倍晴明啊。
還有身邊這個人……
卜部季武不著痕跡地往左側看了一眼,明明連白狼都的誇讚的劍術,卻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打倒了。他此前甚至都沒有聽過他的名字。京都裡的人都是怪物嗎?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源賴光突然開口說的那句話的,飛在他們身邊的大妖怪雖然氣壓很低表情非常不好,但還是很快地回應了,“你說。”
黑發少年低沉的聲線像割過他們臉頰的風,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和篤定,“我們對要對付的那群人一無所知,稍後的情形隨時可能發生變化,你要聽我的。”
這並不是他剛剛說的“要問個問題”,這幾乎是一句必須要落實的要求了。即便卜部季武此刻在強令自己轉移注意力不要關注周遭,依然忍不住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讓一個比自己強的大妖怪俯首聽命,關鍵是這個妖怪還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卜部季武看著這個名為源賴光的少年說完話後從容自若的神情,不可思議地將“自信”和“猖狂”兩個詞在腦海裡排了個序,一時竟不知道該先把哪一個扔到他頭上。
而姑獲鳥並沒有給他糾結一二的時間,大妖怪的反應比他們想的都要爽快,“我本來就會聽你的。”
這個態度大概將源賴光也驚訝到了,卜部季武敏感地發現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許。
“謝謝……不過,我能知道為什麼嗎?”這才是他剛剛想問的那個問題。
夜風將少年綁在腦後的長發吹得紛飛,他眯了眯眼睛,鴉羽般墨黑的眼睫壓下一抹探尋。
之前在無名山底下也是,那時候澤田彌被抓住姑獲鳥的情緒已經趨近於暴怒,他原本以為他朝天上大喊的那一聲“彆追”會被她置之不理,沒想到姑獲鳥居然真的聽了。還有現在,如此乾脆的態度,要不是知道他們之間沒有契約,源賴光幾乎要有一種這是自己的式神的錯覺。
姑獲鳥看了他一眼,給出的理由卻出乎了他們所有猜測之外,“姬君被帶走前,給我留了一句話。”
姑獲鳥和澤田彌之間有契約,但是因為僅僅是互通過名字而已,這種契約非常微弱。在她們之間的聯係被朧車隔斷的前一秒,她聽到了小女孩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源賴光眼睛略微睜大了一下,看著姑獲鳥平靜地對他說,“她說讓我聽你的。”
而對於姑獲鳥來說,有這一句話就夠了。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眾人牽掛著的澤田彌小蘿莉,正坐在朧車裡,被帶著闖過了最後一道封鎖線,來到了一目連位於山頂的神社。
“你們簡直是胡鬨!”
銀發蘿莉乖乖坐在拜殿中,看著殿外院子裡一襲藍白色和服的大姐姐氣急敗壞地訓斥帶著她上來的朧車。
晶瑩的雪花隨著她甩下衣袖的動作炸成成片的碎屑,又飄飄揚揚地落在殿前的土地上,鋪成一片淺淺的白,映照著廊簷下的橙黃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