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2 / 2)

載湉當時是敢怒不敢言(也不會言,畢竟才三歲),以至於他做了皇帝以後堅決要把寢宮搬到養心殿,打死不住同治住過的乾清宮。

好在同治的皇後阿魯特氏是一位溫柔聰慧的女子。她總是及時雨一般趕到,溫言細語地製止丈夫的魚唇行為,救載湉於堂兄的魔爪之下。

從此阿魯特皇後聰明、善良、美麗的身影,就深深映在他幼小的心靈裡,為他長大後成為一名忠實顏狗兼外貌協會會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若桐默默吐槽道。

隻可惜,這位孝武哲皇後是一位情深命薄的可憐女子——光緒登基才一個月,她便毅然絕食殉夫了。載湉雖然貴為九五之尊,卻再也沒有機會報答她的維護之情。若桐懷疑他有彆於這個時代男人的細心體貼也是拜這份遺憾所賜,如此說來她也算是承惠於這位素未謀麵的堂嫂了。

又說起他的另一位母親——鹹豐的正妻、已經去世了的東太後慈安。

宮裡禮法森嚴,即便是親生母子之間也沒多少話可聊,大清的皇帝小時候都是嬤嬤太監帶大的。載湉跟兩位養母的情分都隻限於每天早晚兩次問安、說點“皇額娘吃了嗎”之類沒營養的話。可是慈禧、文武群臣乃至後世史官,都以為他跟慈安的關係很好。

坐在他旁邊的後世史官唐教授不由抬頭奇道:“難道不是嗎?我聽說東太後去世的時候,您在靈前‘哀痛欲絕,不能行走’。”

載湉老臉一紅,輕咳一聲道:“這是起居注的記載吧?你彆把這八個字連起來理解呀。不能行走那是跪靈跪出來的——整整三十天,任誰跪下來都不能行走了。哀痛欲絕是沒有的,哭倒是哭了兩聲,但那其實是因為一塊餅。”

“哈?”

載湉就向她講述了一個晚清上流社會特有的極其變態的養娃秘方——孩子腸胃嬌嫩,吃了總不消化怎麼辦?睿智的內務府嬤嬤們有個祖傳秘法,居然是:多餓餓,不給他吃飽就好了。

於是晚晴宮廷王府裡很多小格格小阿哥,竟然都給活活餓死了。

載湉小時候也給餓得皮包骨頭。慈安心軟,看不得孩子遭罪,有一次就偷偷塞了塊自己烤的榛果酥餅,讓他躲在屋裡吃了。

因為這一餅之情,後來慈安暴病離世,載湉在葬禮上放聲大哭,把慈禧和文武群臣都嚇了一大跳,紛紛誇他“至純至孝”、“有先賢之風”。

其實他隻是想到了那塊酥餅——慈安答應過以後把製餅的方子傳給他媳婦,結果還沒等到他大婚對方就去世了。那麼甜那麼香那麼可口的一塊餅,以後就再也吃不到了,真叫人難過。

若桐聽了不禁撲哧一笑。

“怎麼,你覺得朕沒出息?一看就是小時候沒餓過肚子的人。”

若桐搖頭歎息:“我不是笑您沒出息,我是笑您傻。”

“母子之間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供回憶?還不都是些柴米油鹽、衣裳吃食的小事。太後心疼兒子,所以給您東西吃;您吃著香甜,所以懷念太後——這不就是母慈子孝嗎?所以,您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跟東太後關係平平呢?”

“是,是這樣嗎?”載湉不由一愣。月光落在眼睛裡,忽然有點模糊。

過去的十幾年,他一直以為自己跟慈安不親近,以為自己想念的是一塊酥餅,而非一位母親。

以為自己不想住乾清宮的原因,是記恨同治活著的時候戲弄過他,而不是懷念這個沒什麼皇帝架子、笑起來賤賤的兄長。

以為自己仍舊記得老醇親王府的一花一木,是他聰明記性好的緣故,而不是因為他一直一直想回家。

如果沒有這些以為,他就不得不麵臨慘淡的現實——慈安也好,醇親王也罷,他記掛的所有親人,都已經深埋黃土之下了。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這話不僅適用於尋常老百姓,皇帝同樣不能免俗。因為亂世的特點就是變數太多、朝不保夕。今日是溫香軟玉,也許明日便是枯骨一具。今宵骨肉團圓,歡聲笑語;明朝就黃土隴頭,迎風涕泣。

他長到如今隻活了一十七年,卻送走了太多親人,見識了太多動蕩,麵臨著太多未知,預感了太多不祥。眼前是虎狼,身後是豺豹。每天都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快樂起來,卻夜夜被離奇的噩夢驚醒。

“呐,作為交換我也告訴您我小時候的事好了。”若桐見他端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故意揉揉他的腦袋,講起連自己都覺得模糊的童年往事來。

他他拉家在北京的老宅子裡有棵梧桐,是她太爺爺在乾隆朝的時候種下的,她出生那年剛好百年樹齡,仍舊枝繁葉茂。家人便給她起名叫若桐,希望借其富貴長壽的意頭。

講她八歲離京,隨伯父到廣州上任,一路見的山東的山,江南的水,廬州的月亮……廣東人管“什麼”叫“咩”,她對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到處咩咩咩,怪道叫羊城呢。

又說起她們家在城裡的官邸比鄰西班牙國的一個商會,洋人把七天稱為一個星期,西班牙人又喜歡跳舞,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隔壁就會傳來西洋擊打樂器勁爆熱烈、極富節奏感的聲音。順著門縫往外望去,總是可以看見穿蕾絲舞裙的西洋女人一手挽著男伴,一手優雅地提著裙角從她家門口路過。

她帶著小丫鬟們,裁了雪白的新絹裹在小腿上踮起腳尖走路,幻想自己也擁有那樣一雙修長圓潤、踩在水晶高低鞋中、被白蕾絲長襪包裹的小腿。

講起他們家有一次坐船出海遊玩,不料船夫開錯了方向,闖進了深圳河畔英租界的邊緣,那時天邊忽然出現一片灰蒙蒙的沙洲,上麵隱隱可見橋梁、碼頭和電塔的輪廓,鱗次櫛比的高樓像神話裡的擎天之柱一般聳立在海天交接的地方。鋼筋水泥的城市透露出一種超越這個時代的夢幻般的美感。

伯父長善摸了摸她的頭,告訴她那就是鴉片戰爭中被割讓給英國的香港島。

載湉半躺在美人榻上,聽她天南海北的閒聊,看著昏黃的燭光輕輕打在她瑩潤的臉頰上,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醇親王活著的時候一直盼著他大婚娶親。

因為一樁合適的婚姻,可以彌補一個人生活中很多的遺憾。

他他拉氏是戶部侍郎長敘的老來女。她出生在一個地位不算尊崇、卻正處於上升期的家族,自幼衣食無憂,受過良好教育,興趣古怪愛好刁鑽,擁有正常的家庭親子關係,喜歡把動蕩的時局看做一次挑戰,而非一場注定的悲劇。

她身上具備很多載湉向往卻不可得的品質——健康聰慧,自信強勢,見多識廣,相信努力,也相信明天會更好。就像一陣溫暖又鮮活的風,吹進了暮氣沉沉的紫禁城。

老天爺是公平的,雖然開局慘淡,但一生之中總會有那麼幾個人讓你覺得“得之甚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