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微甜,又帶著點兒鹹,緊接著,就是烈火一般猛烈燃燒的辣。
啊,多熟悉的味道呀,這絕對用的是川地椒類,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厚重感和勁頭兒。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同樣的,也養一方物件。
不然,也就不會有“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一說了。
年輕時來北方上學,臨走前,爸媽曾給他裝了一瓶土。
“這樣就不算遠離故土啦。”
當時的他還年輕,滿腔熱血,躁動著,翻滾著,像一隻籠子裡關不住的鳥,做夢都想去外麵的天上翱翔。
聽了這話,還有些不耐煩。
“這麼沉,媽,我不想帶。”
好端端的,裝這麼一瓶子土乾嘛?
蠢不拉幾的。
媽媽還想堅持,當爹的卻歎了口氣,“娃娃不想帶,就隨他嘛。”
媽媽愣了愣,慢吞吞把土瓶拿了回來。
當時的少年,並沒讀懂這裡麵蘊含的情緒,隻是高興起來,又美滋滋數著開學的日子。
哼,這個鬼地方,他從小看到大,早就膩味了!
我要趕緊離開這兒。
八月底的那天,他頂著大太陽,拒絕了家人相送,一個人踏上北上的列車。
這一去,就是一輩子。
可能他當時也不知道,這塊南方的浮萍,竟就此紮根於北地。
再回南時,已然帶了幾分陌生。
思及此處,李老爺子又夾了塊乾鍋兔肉,砸吧著,嚼著,那些甜美的肉汁一點點滲出來。
像小溪,像流水,在口腔中彙成一汪。
咽下去後,李老爺子給自己倒了杯鄉愁。
對麵伸過來一隻酒杯。
他掀了掀眼皮,宋大爺又往前懟了懟,“倒點兒麼。”
一個人喝悶酒,簡直是世上最悲苦的事情。
李老爺子哼哼兩聲,“就知道蹭酒喝。”
雖是這麼說,到底給他倒了杯。
兩隻老手輕輕碰了下,淡灰色的酒液往上跳了下,又乖乖落回去,濺起一圈圈漣漪。
些微苦澀中,夾著一點鹹,還有稍縱即逝的甜……
說實在的,真不算好喝。
可偏偏就是那縷甜,像極了漫長冬日午後暖融融的陽光,叫人舍不開,放不下,魂牽夢縈。
李老爺子緩緩吐了口氣,目光掠過喧雜的人群,好像一直穿透門窗,一直往西南,直直地,落到故鄉去了似的。
後來他在清江市落了腳,有了體麵的工作,裡裡外外,都會被人尊稱一句“李老師”。
他滿足,他意氣風發,他豪情萬丈,覺得全世界都在腳下,一切艱難險阻全部粉碎。
過年回老家,他帶了好多精美而昂貴的禮物,坐下去,看著曾對自己耳提麵命的長輩們換了態度,幾乎帶了點兒小心翼翼……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滿足。
我長大了,那些曾經對我說教的人,也在努力征求我的意見……
“爸,媽,”他興致勃勃道,“跟我走吧,我給你們養老,這兒又小又破,沒什麼可留戀的。”、
他們住的地方是個老小區,四麵全是蜿蜒的山丘,短短一條路,也要七繞八拐的。
一旦下雨,幾個路口就成了泥窪子,稍不留神就摔個大跟頭。
他從小到大的噩夢中,十有**都跟那些泥窪子有關。
他本以為父母會高高興興跟他走,去繁華的大城市,可萬萬沒想到,兩位老人想也不想就搖頭。
“不走,我們不走。”
“為什麼呀?”
他不理解,“這裡有什麼好!”
“再不好,也是我們的根啊。”
他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樣子。
舉目四望,全是熟悉的人物,就連地上一塊不起眼的泥巴,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可去到大城市呢?
他們算什麼?
什麼都不是。
他們是這片泥地上土生土長的大樹,體內流動的是這裡的水土,離開就會枯萎。
根須紮得太深了,拔不動。
若硬要挪走,就死了。
“知道你在外麵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曾經滿頭烏發的女人,也染了銀霜,說這話的時候,笑容十分滿足。
她一手養大的孩子,有了出息,還記得他們。
她高興。
臨走前,年輕的李老爺子主動問道:“媽,以前你幫我裝的那瓶土……還在嗎?”
說來也怪,曾被他棄之如敝履的東西,好像突然多了莫名的吸引力。
他分明事業有成,曾想追求的東西都在手了,卻突然膽怯起來。
他的膽子離家出走了,好像,好像忽然就變成留戀故土的孩子。
這裡陳舊的東西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充滿吸引力。
牆角的青苔,街角的破屋,甚至回蕩在街頭巷尾的熟悉的笑罵……空氣中浮動的厚重的香辣味兒,油膩膩的火鍋……
重新踏上火車站時,他忽然覺得孤獨。
分明周圍是海水一樣洶湧的人群,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像一隻遊蕩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要離開家了。
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根須從溫暖濕潤的泥土中□□,倔強地前行,又狠狠紮在另一個地方。
風吹過,雨淋過,現在,葉子開始落了,可總覺得……有點陌生。
不,這不是我的歸宿,變黃的葉子苦澀道。
他似乎又變成當年那個一切從零開始的孩子。
他的手忍不住發抖。
直到伸入背包,摸到那個冰涼的玻璃瓶後,才仿佛汲取了一絲勇氣……
一壺酒不多,也就兩百毫升左右。
李老爺子飲畢,忽然搓了搓臉,對老友道:“過兩天,我要回家看看。”
回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