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二姐夫家, 與門房隨意談過幾句後, 克莉絲仰頭看了一下窗子。
好姑娘喬治安娜已經睡著了, 神甫的房間也是一片漆黑, 但是窗簾卻沒拉上。
克莉絲在自己客房的門口站了一會,還是不放心敲響了布沙尼神甫的房門。
“您已經休息了嗎?”她低聲問。
沒有回應,屋內半點動靜也沒有。
想到對方年事已高, 擔心出了什麼意外,她顧不上禮儀,推門而入。
屋內過於昏暗,克莉絲花了好一會才適應過來,借著走廊的火光走到一邊,將手伸進口袋裡,拿出火柴盒,正要擦亮屋內的燈, 卻被突然伸出的手捉住了。
這隻手過於冰涼,就像是被渥浸了一塊雪裡,克莉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對方卻先她一步縮回了手。
“彆開燈。”
神甫沉聲說。
克莉絲終於依稀看清了神甫的輪廓, 對方難得沒帶那頂頭巾, 隻有花白的頭發在昏暗裡閃著光, 麵色卻比月光還清冷。
她將紙袋放在幾案上,靜靜走到一邊, 關上了門。
這下克莉絲什麼都看不到了, 反而是重生於地獄裡的人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吃驚看著對方將自己也跟著關在了漆黑裡。
沉入昏暗裡的阿多尼斯小心摸索著,實在找不到沙發,乾脆小心在床的邊沿坐下了。
“我記得您說,黑暗有益於您的思考。看來我打擾了您的冥想?不好意思。”
年輕人輕聲說,語氣卻一點也不抱歉。顯然是看出了朋友的不對勁,所以有意輕鬆氛圍。
“請讓我一個人呆著。”
年長者艱澀道。
因為這句話,聲音清越動聽的那個人突然輕笑起來,即使能看清一切,黑暗還是將聽覺無限放大,距離無限拉近,讓聽到的人不自覺屏了氣。
“我拒絕。那天我也說了同樣的話,您可沒有這樣做。機會難得,請讓我也以此‘回報’您。”
克莉絲語氣輕快說。
愛德蒙靜靜凝視她,沉默了一會,才說:“那麼,我的朋友,請隨便說說你自己吧。至少將我從掙紮裡解救出來。”
這時候,兩個人的形勢和在荒島時完全顛倒了過來。
一個有意試探,一個毫無防備。
認為這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正好隨便起個話頭,克莉絲無所謂說:“我的家您已經見過了?我在那座宅子裡一直待到十二歲。”
“後來我就外出上學了,提前兩年畢業,出國遊學,在意大利時呆了半年,主要停在佛羅倫薩,之後又去羅馬度過了狂歡節。”
“回國後沒多久就遇到了您。接下來可能去上學參選吧。和無數紳士的繼承人一樣生活經曆。”
這番話全都是真的,也還是熟悉的風格,和荒島上一樣。
短短幾年內在獄中艱苦的環境下,學會法利亞神甫的全部學識,愛德蒙唐泰斯的才智和記憶都相當不錯。
麵前的人說出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因為是出獄後難得的美好回憶,所以一直珍藏心底,時時拿出來細數。
一次兩次還能說是巧合,每次都這麼精準讓他想偏,很顯然,早在遇到那位老謀深算的國務大臣前,克裡斯班納特就已經是一個頗善話術和偽裝的人了,可能也就是因此得到了恩師的賞識。
抓住海關辦事員這一個線頭,將感情隔離開,用理智剝析,愛德蒙很輕鬆就得到了答案。
現在想,哪怕是正式職員,那些護照也太多了。
當初因為剛剛出獄,大部分社會經驗都還停留在十年前,他做水手時雖然常常與海關打交道,但了解並不深,尤其對方是外國人,出身也比他十幾歲時高出不少。
農民會誤以為皇帝用金鋤頭,愛德蒙理所當然相信了,一個才十六歲的鄉紳兒子,也是能被塞進部門曆練的。
就像克莉絲會發自內心感慨,如果沒有格裡芬,荒島上他們還會互相試探很久一樣。愛德蒙也忍不住由衷驚歎,對方隻是沒想到自己會來英國,同樣不會算到自己將獲得一筆寶藏。
毫不猶豫用了海關辦事員的身份解釋那些護照,恐怕那時候,年輕人就已經完全摸清了自己的底細,隻是因為一些原因,沒有在他的逃犯身份上深挖。
麵前的人與自己勢均力敵。
這時候,之前所有對這個人的愛憐和關心,連著他想要護著這個人的想法,似乎就都變成了笑話。
連眼前的最後一扇門都被合上,愛德蒙以為自己會很失望或者憤怒。
結果他也的確很心酸而且惱恨。
卻都是衝著自己去的。
即使這時候,他還是不自覺在為眼前的人開解:麵對一個赤|裸長須的逃犯,才十六歲的孩子,聰明做出了最正確的隱瞞,而且不論如何,那些幫助和善意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一邊,坐在床沿的人還在輕聲說一些旅途裡有趣的事情,雖然看不到自己,卻還是認真睜著眼。
“克裡斯。”
他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叫著這個名字,截斷了她的話,模仿著記憶裡法利亞神甫的聲調,“已經足夠了。謝謝你。”
“那麼您早點休息。”
年輕的紳士被騙過,隻是笑了笑,起身告辭。
“對了。”
年輕人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回身,走廊的煤氣燈將那雙黑色的眼瞳映照,如同日光下打磨過的黑曜石,提醒道:“我給您帶了一份點心,就放在桌子上了。”
“那麼,晚安。”
“晚安。”
克莉絲的離開似乎把他煩惱的那一部分也帶走了,自覺想通了一切,愛德蒙麵上鎮定,點了燈,將剩餘的文件都沉下心看完了。
目光最後停在了矮幾上的那份甜點。
他還是打開了紙袋,依言吃下了。
甜食的確會讓人心情好起來,而且,這種清淡的甜度,果然是克裡斯班納特會喜歡的口味。
想到這個名字,他陡然驚醒,原本甜蜜的味道也變得難以下咽起來。
愛德蒙坐在燈光下,卻像是回到了在突尼斯曾經踏足的撒哈拉沙漠,被照得無所遁形。
所以,即使看清了真相,他也沒辦法不去想那個人。
克莉絲第二天起得很早,沒有和三位達西一起吃早餐,隨便在路邊的咖啡館解決了,叫了輛車,報出了昨天威廉留下的地址。
新一任的德文郡公爵在倫敦的住處很大,不過顯然許久沒被打理過了,大門掩蔽,雜草叢生,也沒有半點人氣,乍看上去就是哥特或者鬼怪傳說的經典片場。
克莉絲上前敲了門,門緩緩拉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乾瘦的老頭,警覺看了她一眼,見她從口袋裡拿出那封請柬,對方隻瞥了一眼,很快就放她進去了。
……看來是隻有自己這一個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