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漂亮的眼睛。
狐狸在教書先生腿上待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它突然發起抖來,一陣一陣的,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疼。
教書先生伸手摸它。
它傷口太多了,沒有地方下手。
教書先生隻能輕輕地摸了摸它的鼻子,修長的手指順著額頭輕輕擼下來,點了點。
“再跑就不救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狐狸是挨著教書先生睡的,挨著他的手。
教書先生半夜才睡著。一睡醒,發現手邊涼涼的。
死了嗎?
過了幾息,他感覺到胸口的重量。
狐狸趴在他身上。
有力氣換位置,應該沒死。
這確實是一隻求生欲頑強的狐狸,身體機能也很強健。
教書先生給它換藥的時候,發現細小的傷口都不再流血,大的傷口沒有發炎。
趴在他胸口睡了一晚上,狐狸對教書先生信任了些許。換藥的時候它不再盯著他看,甚至在被翻成肚皮朝上的姿勢時,一動不動。
教書先生摸了摸它肚皮上純白色的絨毛,很軟。
狐狸偏了偏頭,輕輕嗚了一聲。
狐狸太虛弱了,教書先生把雞肉剁成肉醬,放到它嘴邊。
狐狸鼻子動了動,腦袋移開些許。
教書先生跟著推了推碟子。
狐狸埋頭,不吃。
教書先生盯著它看了看,狐狸一動不動。教書先生起身離開。
半個時辰後,等他再次進去,狐狸旁邊的碟子乾乾淨淨。
一隻怪狐狸。
狐狸窩在被窩裡睡了一天,教書先生看了一天的書。
邊陲小鎮的書,講奇聞逸事的多,之乎者也的少。
他淘到一本講鬼狐花妖的奇書,內容怪誕詭譎,奇幻多姿,雖不雅正,但婉曲達意,用狐妖之事,寫世人如鬼,令人喟歎。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這樣的書,雖一眼瞧出作者的深層之意,但奈何文中大膽之處也實在露骨,罷卷之後,竟做了一個夢。
夢裡一絕色女子趴在他身上,兩人甚近。女子美而不媚,直直瞧著他,盯著他看許久。
“你叫什麼?”聲音似林間清澗,冽而純,泠泠如童。
教書先生垂下眼。美人的眼睛令人心悸,透亮澄澈,能看到人心裡去。
“沒有名字。”
“為什麼?”
“忘了。”
美人一笑:“好巧,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從他身上下來,和他並排坐在一起,“總該有個稱呼的。”她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可是我不知道該叫什麼。”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她跟著重複了一遍,綻顏一笑,“胭脂,好聽。那我就叫胭脂吧。”
“脂粉氣太濃,擇一字就好。”
“那你說叫什麼?”
“梨胭。”梨花清清,美人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好,就叫梨胭。”她有些高興,問他,“那你呢?”
“我沒有名字。”
“給自己取一個。”
“不取。”
“為什麼?”
“會想起來。”
“如果想不起來呢?”
“會想起來。”
“那我以後怎麼稱呼你呢?”梨胭喃喃自語,“救命恩人?”
夢境戛然而止。
教書先生平靜睜眼,胸口處狐狸睡得正熟。
奇人奇書,寫儘人心秘異。
教書先生開始每夜做夢。
夢境沒有實景,周遭都是白朦縹緲的霧。
夢裡隻有兩個人。
他每次入夢,梨胭都趴在他身上。
這次亦如。
美人明眸善睞,秋波盈盈,見他睜眼,眼尾潤上三分笑:“你來啦!”極其自然從他身上起來,托腮看著他:“今天講什麼?”
“男女大防。”
“什麼意思?”
“男女有彆,非授不可親。”
梨胭看著他:“意思是男子女子有區彆,沒有人的授意就不可以親近,是嗎?”
“是。”
“要誰的授意?為什麼不可以親近?”
“男女有彆。”
“彆在哪裡?”梨胭偏偏頭,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們有什麼區彆?”
教書先生沒回答。他是教書的,不是小黃文作者。
梨胭見他不回答,自己又認真想了想,問道:“那男女不可親,平日裡怎麼相處呢?”
“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外言不入,內言不出。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
“我才剛開始學文言,太長了,不懂。”
“男女不能坐在一起,不能共用衣架、麵巾、頭梳,不能親手互遞禮物。外庭之言不入內門,內門之言不進外庭。男女無媒,不能告訴對方姓名,更不能結識親近。”
“我問的是怎麼相處,不是不相處。”梨胭撐腮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動了動,“為什麼要設置男女大防?”
“禁淫。”
“淫是什麼?”
“……”他今晚第二次回答不出。
他睇著她。
兩個人都失去記憶。他是沒記憶但認知全在,她是沒記憶也沒認知,像一張純白的紙,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人類社會的公序良俗、倫理道德全然不知。
她問的每一個問題,看似天真,卻直指核心。
核心之後是什麼,他當然知道,答案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不能這樣教她。
“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他說,“在找到之前,先遵從我說的。”
“好。”
教書先生不知道這個夢要持續多久,又為何存在,好在他雖夜夜做夢,但精神未受影響,第二日起來,一切如常。
狐狸捱過前三日,終是撿回一條命來。它的胸口和背上有兩處大傷,教書先生給它上藥,每次都要摸過蜿蜒的傷口。
狐狸哀嗚兩聲,轉過頭來,舔舔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在安撫他,還是覺得疼。
小可憐。
半個月後,狐狸傷好。
天氣漸漸暖起來,院子裡的野花悉數開放,鵝黃嫩綠,煞是好看。
狐狸在花叢裡蹲著,眼睛從一種花轉到另一種花,瞧得極為認真。
教書先生立在窗邊,繪了一幅《春日花狐圖》。
等狐狸躍進內室,欲一步躍上床時,一旁的教書先生捏住了它後頸。
“太臟了。”
一人一狐四目相對。
教書先生說:“傷好得差不多了,洗個澡吧。”
狐狸蹲在地上,偏頭瞧了瞧他。油燈之下,狐狸淡藍色的瞳孔美得驚心動魄。
狐狸乖乖被提進水裡。
半個時辰後。
教書先生換了三桶水。
原來狐狸不是灰狐狸,它的毛發是白色的。
又半個時辰後。毛乾了。
一隻純白的狐狸,毛色如雪般輕柔。它睜著雪山泉水一般清冽的眼睛,默默看著他。
教書先生的眉頭第一次輕微蹙起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