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1 / 2)

商戶子,走官途 七月犁 20316 字 3個月前

音婉轉中含嬌,沒了拾月庵落塵小居外聽到的激憤。她長大了。長眉遠山含黛,明眸秋水橫波,全無庚帖上小像的圓潤憨態。目光落在他身,要笑不笑的唇微抿著,好似心情尚不錯。

雲崇青不再板著臉,眉眼放柔。

這就是叫姑姑等了一年的人?溫愈舒回之以頷首。

常汐雖盼人來已經盼了很久了,但這突如其來,她又乍不知該如何跟姑娘介紹雲家小爺,嗬嗬乾笑兩聲,才擠出話:“故…故人,對,就是故人。”

抱著陶罐的常河,都沒眼看他那窩裡橫的妹子了:“是故人,趕緊著趙大姐燒水,讓雲家小哥洗漱一下。”

“對對對,”常汐一下子驚醒,手在衣上擦了擦,腳往右轉發現方向不對,又立馬向左,疾步去廚房:“趙大姐,快備水,咱來客了。”大冷的天,小哥兒千裡迢迢地趕來,彆再給凍壞了。

雲崇青收回目光,放開韁繩,轉身拱手向大漢:“在下雲崇青,來得冒然,打攪了。”

雲崇青?溫愈舒眼睫一顫,去年的山北鄉試解元。雲?她的記性一向很好,尤其娘臨終前的那一年事,大小都清晰於心。夫子,身教為上。屈於權貴威武之下的,堪不得好…雲禾此人質直…他是雲禾獨子嗎?

“這這…多禮了,使不得。”才暗罵過妹子窩裡橫的常河,也有些手足無措。這雲家小哥咋長得,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皮子還瓷白。埋汰在他身上,都變了味,成了慵懶不羈。

還是夫人眼毒,這位單相貌,就甩誠黔伯府那個陳豐十八條街。再察眼神,寧靜清澈,一看就是心乾淨的正派人。最關鍵的一點,家裡頭簡單。跟他們姑娘配,多好!

“也也不冒然,我常河也才從三…不是,趕緊先屋裡歇會。”

“好。”

因為尚不明愈舒心境,雲崇青朝正屋門口一拱手後,解下掛在馬背上的行李,便推著常河指向正屋的胳膊右移,去往偏房。

算他懂禮。溫愈舒櫻桃口鬆開,輕吐一氣,掩在發下的兩耳不知何時已見紅,轉身掀起門簾回屋。

洗漱後,雲崇青絞乾發盤坐在炕上。來時一路,他都在回憶過往。

溫三夫人病逝,愈舒的庚帖被送到他手上,這是信任,也是最後的托付。現拿著庚帖,他首要做的就是問明愈舒的意願,若其心有所屬,他便是她的後路。若下嫁他,他就以心相許,她不負他亦絕不辜負。

咚咚…門外常河喚道:“雲小哥,我給您送晚膳來。”

“請進。”雲崇青拿了一旁的發帶,將發高綁,下炕去迎常河:“多謝您。”

“您真的太客氣。”常河把大木托盤小心放到四方桌上:“小雞燒野菇,我妹子的拿手好菜。煎福黎沾辣子醬吃,冬日裡最可了。驢肉醬包子,才出籠的,快趁熱吃。”

雲崇青確實有點餓了:“那在下就不客氣了。”

“好好,不客氣好。”常河也順手拿了隻包子大咬一口,拉了條板凳過來坐。剛在廚房,他妹子連三關照,讓他跟雲小哥兒嘮嘮嗑。

“您是接了信兒過來的吧?”

輕嗯一聲,雲崇青點頭:“回到家,我爹就把信給我了。很抱歉,讓你們等久了。”

“也沒有。”常河撓頭,有些話咋說:“以後我們在這長住了。嗬嗬,你有空常過來玩。”

“來了這,愈舒還習慣嗎?”雲崇青喝了兩口雞湯,夾了隻包子吃。

常河不發愁了,大腿一拍:“雲小哥,您是敞亮人。有話有事不埋著,不擱這裝傻,也不為難我這個粗人。那咱們就敞開說。”

“您說。”

“您此次來是個什麼打算?”妹子著急上火,他心裡頭也懸著,隻不好露出來。這莊子不大,隻三百餘畝地,就挨著馮子屯。溫三也做了回人,莊子契書夾在姑娘庚書裡,一並給了。

馮子屯是車頭嶺附近最大的屯子,有三五百戶人家,人一多嘴就碎。

從去年他們著這地,那屯子裡的眼睛就盯在姑娘身上了。明明離京城老遠,可有些個刁婦知道的卻不比京城百姓少。一傳十十傳百,去年年還沒過,他們姑娘就成號人物了,什麼嘴大如盆、眼如銅鈴,還極喜吃小孩…

更糟蹋人的是,屯裡那些臟的臭的不知受了誰慫恿,竟敢上門自薦枕席。當然姑娘性子也不軟,來一個著人打一個,來一雙打服兩。現馮子屯的人嘴上占便宜,但都繞著他們莊子走。

暗裡誰在為難姑娘,他也不用費心思想。北軻什麼地兒?就挨著邵關府。邵關府誰娘家?

姑娘都離開京城了,邵瑜娘都不給條活路,是非要把人作踐死。

“我做何打算,要看愈舒。”雲崇青實話直說。

正屋裡,常汐把膳擺好,才要說什麼,卻被姑娘抬手打住了。

“今日先不說。”溫愈舒已經思慮過了,常汐姑姑是娘的奶姐,身邊最信任的人。這些年溫府裡什麼情況,姑姑一清二楚,但卻從未勸過她忍,亦未出手助她保誠黔伯府的那門親事,隻一心守著她。

種種行為,想來應是受了娘的指示。如此,她離開溫府該是在娘預料中。

之前她還奇怪,離開溫府時,姑姑不急。怎麼反倒是到了莊子,才開始燥了,現在是全明白了。

湯喝進嘴,溫愈舒卻怎麼也咽不下。雙目漸濕,她讓她娘耗了太多太多心血了。

“姑娘…”

“姑姑,我不想走娘的老路。”

“雲家小爺不是三爺。”常汐憶起往昔,不禁淚目:“我至今還記得他求上門請夫人為其姐說親時,講的那句話,男兒當自強。”

原來沐寧侯小兒娶小商門女,是娘牽的線。溫愈舒驕傲又傷悲。

“雲家小爺既然來了,那他定是抱著誠心。”常汐還要說那話:“他是鐵錚錚的男兒,不似三爺那個沒擔當的,您姑且看著吧。”轉身出屋,見大哥從偏房出來,忙上去把人拉到拐角。“怎麼說?”

常河嘴裡還嚼著包子:“一切看姑娘的意。”

那就好,常汐丟開她哥,自個往廚房去用晚飯。

一夜安眠,翌日寅時正雲崇青起身。外麵黑洞洞的,風在門前打著轉,呼呼嘯嘯。後院裡撿了根枯枝作劍,練了半個時辰。一身火氣回了房,打坐冥想。

溫愈舒起時,已近辰時。今日天跟沒開眼似的,陰沉沉。常汐嘴裡在念叨,要下雪,支使她大哥去縣城買兩車炭回來。雲崇青想幫忙,跟著一道去,卻被叫住了。

雖有不解,但雲崇青沒拒絕:“好。”

“多走走,最好繞個幾圈。”說完溫愈舒便回屋了,留下一臉難色的常汐和緊鎖雙眉的常河。

轉眼看看常汐姑姑,又扭頭瞅了瞅常河,雲崇青淡而一笑:“那我去馮子屯走走。”

“噯…”常汐想攔,但怎麼攔?常河撓了撓頭,有些事確實不好瞞著人家,可…不乾人事的婆娘,遭雷劈的,一甩手跟在雲家小哥後大步出門,該乾啥乾啥去。

馮子屯不遠,出了莊子拐兩個路口便到了。許是天要下雪,不少婦人都在車頭嶺小坡上扒拉樹枝枯葉。

“俺們就是命苦。瞧前頭莊子裡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天地窩著,還頓頓見肉。被發落了,日子都能過成這樣,想想以前她得多富貴?”

“是富貴,但耐不住性子毒,手段下作,這不就把福氣給作完了。”

“完什麼呀?你們又不是沒見過那騷狐狸的長相,沒老子娘靠,單她那一身皮子就夠吃一輩子了。”

“可不是,就咱屯裡那些爺們,見到過的,誰不惦記她?她要是受不得苦日子,都不用去縣裡花樓坐,隻要把那紅燈籠往莊子門上一掛。這十裡八村的燒火棍,還不趕著往她手裡送?”

“還說呢。楊四那腰怎麼摔的你們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見了狐狸精,晚上回去發·騷,滅了燈把婆娘摁炕上直叫小姐兒小娘子嗎?他婆娘哪肯受這委屈,一腳給他踹下炕了。”

“楊四算什麼?後屯裡長家大兒,都快成親了,嫌棄起人家姑娘不體麵。”

“喜燕家二閨女還不體麵?他想誰呢?”

“瀨二,在那莊子上被打得鼻青臉腫,都沒了半條命了,還惦記著。昨個在小水鎮上喝了酒,嚷嚷著烈女怕纏郎,遲早要把小娘們弄到手,天天不讓下炕啥的,夢做得挺美。”

“話彆說早了,俺還真盼著那騷狐狸被瀨二這樣的壓了。叫她天天給咱裝,不就是個黑心爛肺的嗎?她也配過那樣的肥日子。”吊梢眉婦人,拖了兩根枯樹乾下坡,見著蹲在坡下逗弄小野貓的青年,三角眼一亮,揚笑湊過去:“小哥,你哪人,俺在屯裡沒見過你。”

嗓門不小,引得坡上撿柴人全往下看。

雲崇青沒答,手指繼續逗著身無雜色的乾瘦小黑貓。

“好俊的小哥,哪家的,有婆娘了沒?”坡上豁牙老婦才問了話,杵在雲崇青跟前的三角眼就立馬道:“柳二婆,你就彆想著做媒了。俺家鳳仙比喜燕家二丫頭都要白嫩,小哥兒貴姓?”

“這小貓崽子誰家的?”天要下雪,若是被丟棄的,雲崇青就把它帶走了。

“彆碰了,這糟貨黴著呢。”

雲崇青抓起貓崽子,起身往東去。灌了兩耳汙言,他大概明白愈舒讓他走這一趟的目的了。隻既然她都吩咐了要好好逛,那他就進屯裡瞧瞧。

“小哥,你還沒說你哪人?”

雲崇青不予理會,從西往東又自東向南,南往北去。屯子還是挺大的,走完都已過午。回去時,路遇一醉漢在唱小娘子白又水…晚上爺兒找你去,爺作船兒,你來搖。

“喵嗷,”黑貓崽子似察覺到了主人的不快,變得小心翼翼。雲崇青立著不動。

醉漢晃晃悠悠不知想什麼美事,一臉淫相地癡笑:“爺嗝…肯定讓你服,等著,爺今晚就去…嗝疼你嘿嘿…”

人走過,熏人的味久久才散。雲崇青輕眨眼,驅不儘眸底的濃墨。自古以來,民怕官窮捧富。馮子屯的人,都知道前頭那莊子是京裡官家的,竟還敢如此。背裡沒有人推使,不可能。

愈舒的存在,算是時時刻刻地在提醒著邵瑜娘,她是怎麼入的溫家。不喜了嗎?可這是她邵家拿熱臉求來的。

回到莊上,神色如故。雲崇青回視盯著他的常汐姑姑:“路上撿的,您給兌點水,我給它洗洗。”

心提了一上午的常汐,忙點點頭:“唉…好,我這就去。”走兩步又回頭,“我家姑娘跟馮子屯沒往來。”來了此,莊上不老實的,就全被她遣散了。空出來的院子,她允給了幾家踏實肯乾的佃戶。

佃戶尋常不上門,隻有人鬨事了,才會出個手。為此,姑娘還給減了一成佃租。現在的清靜,不是白得的。

“我知道了。”餘光瞥見正屋門簾被推起,雲崇青轉眼看去。

吃完午飯就沒上榻的溫愈舒,走出屋,看了人目光下落,定在那隻比她巴掌長點的貓崽子上。

“可以養嗎?”雲崇青道:“我把它洗乾淨。”

溫愈舒沒言語,轉身回了屋。下晌,兩車炭才運到莊子,天就落雪了。鵝毛翩翩,吹了快一天的風漸漸停了。晚上,常汐溫了一小瓶酒。常河勻了兩口給雲崇青:“你肯定會喝。”他家就釀酒,出了名的。

雲崇青看著酒盅裡的酒:“再多就不行了。”

“我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再多也沒有了。”常河說著玩笑,留意著小哥麵上的神色。

喝了酒,身子暖烘烘。雲崇青送走常河,拿書在燈下讀。亥正熄燈,炕燒過,睡著極舒服,不一會他的氣息就趨於輕緩。夜半,咯吱咯吱…咯吱入耳,好看的眉頭微微蹙動,眼睫顫顫一下定住,雙目睜開,其中不見一絲迷蒙。

咯吱咯吱踏雪聲自他後簷過,雲崇青掀被下炕,拿了掛在床頭架上的輕裘穿上,推開後窗,翻出屋。低頭看雪上腳印,有兩個人。抽了抽鼻,酒味中夾著股酸腐。

腳尖點著腳印走,輕巧地繞到屋前,看那兩佝僂著背的鬼祟身影扒在耳房窗邊,他毫不猶豫地掠上前…

“誰?”兩人察覺異樣想轉頭探看,脖子才動,隻腦袋已經被掌住,大力對撞。嘭一聲,頭昏眼花。

“快…快走,好漢饒命,饒命…”

雲崇青沒鬆手,凝目瞅了一眼掉地上的柴管和藥包,摁著他們的腦袋又砸向牆,立時見血。

吱一聲,正屋門開了,溫愈舒衣著齊整,端著盆熱水頂著門簾走出,嬌喝道:“你讓開。”

依言,雲崇青鬆手閃開。嘩啦一盆水潑向那兩人,兩人被淋個透透,連番重創下嘴都哆嗦了話也說不清:“擾命…讓了安,”爬起還想跑。聞著聲響趕來的常河,手拿小兒手腕粗的棍子,上來掄起就往他們腿上招呼。

“膽大包天的狗東西,敢跑這來撒野,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常汐點了燈掛簷下,同樣衣著齊整,跟著端來第二盆水,恨恨罵道:“今天不死一個,明兒你們還敢來。”

耳邊是連連慘叫,溫愈舒提著盆,胸口起伏劇烈,冷眼與雲崇青對望著,差不多時候,讓常汐、常河住手。丟下盆,進屋拿了一團細麻繩出來,扔給常汐。

常汐接住,示意常河拉起一個。她從腳開始綁,繞一圈綁一個死結,放過手和半截胳膊。一樣綁法將另一人綁好,然後讓常河牽他們去馮子屯口那。什麼時候把自個身上死結全解了,什麼時候就可以走人。

溫愈舒幽幽吩咐:“仔細著點,彆叫他們凍死了。”

“姑娘放心。”常河打了個哈切,拉牛一樣拉著兩人,踩著厚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莊子口去:“快走。”

“饒命啊…求求了…”

這聲,雲崇青午後在馮子屯外小道上聽過,是那個醉漢。常汐用帕包著手,撿了窗下的柴管和藥包,拿給姑娘過目。

溫愈舒隻瞥了一眼,便讓常汐回屋歇息。

常汐看了一眼站在丈外的雲家小爺,輕歎一聲,沒有遲疑:“姑娘也早點休息。”

“好。”

隻餘兩人時,溫愈舒轉過身,麵向東方,語調平靜地說:“明日一早,你離開。”

手上沾了黏膩,雲崇青蹲下身抓了把雪搓洗:“我很抱歉,晚了一年才來尋你。”

“晚與不晚,結果都是一樣。”溫愈舒早已看透己身。

搓乾淨手上的血漬,雲崇青站起身:“你有心悅的人嗎?”

冷夜裡,眼中清泠更顯寒冽,溫愈舒嘴角微勾,不掩諷刺:“如果我心有所屬能讓你離開得心安,那麼你就當我心有所屬吧。”

“那就是沒有。”雲崇青感受著她一身的孤傲與冷漠,腦中是那個暗夜裡站在船頭看著千盞花燈抹眼淚的稚童,上下牙磨了下,這些年她過得很辛苦吧?

“我曾在長洲上許下一願,願溫…舒所求所願皆順遂。”

眼裡滲出晶瑩,溫愈舒梗著脖,微仰起頭,強忍著不讓淚滾出,遲遲才回:“那些都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