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架一路駛進鹹陽。他們一路上經過了不少的城市, 但沒有哪一座如鹹陽這般特殊。它以山水為防禦,其中宮殿林立,外層並無城垣, 隻有一層並不高的牆, 一旦敵人破入四關,恐此城將再無防守之力。
陸千秋從蕩開的幕布中瞧見外麵的街景,沒有人敢於接近他們這一列行伍整肅的車隊, 尤其是中間還包圍著貴人乘坐的車架。他沒有觀望多久, 因為此身的母親趙姬又一次將他攏入了懷中,她麵上閃過激動、欣喜、忐忑與不安,仿佛他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 片刻也無法離去。
陸千秋的心情卻很平靜。他在醒來之後就一直很平靜。不論是初覺醒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 還是遇見不該在此時遇見的徐福——不論是那種曆史,都沒有說過, 幼年的嬴政曾與徐福在在某個時間段裡接觸過。但這也沒什麼,這本來就是被頭盔篡改過的曆史,就像是最初, 他可從來沒有說過亞瑟王有那樣的來曆。
他們一路行到了一處肅穆莊嚴的府邸前, 有幾人看樣子應該是在這裡等待。趙姬下得馬車,在見到最前方的一人時, 眼眶瞬間就紅了,她飛撲了過去,一下子就淚眼婆娑地軟倒在他的懷裡。
男人身穿黑色直裾, 頜下微須,他看向趙姬的神情很複雜,既帶著點愧疚,又透出點懷念。長平之戰後, 邯鄲被圍,趙國要對當時還是質子的他動手,若不是呂不韋用重金賄賂了守城軍官,恐怕他也沒辦法從那座城市中逃出。可惜的是,當時的趙姬與公子政無法帶出,隻能讓他們在其中躲避。
他安慰著趙姬,一時沒有注意到這邊的陸千秋。
可有另一人卻注意到了小小年紀,就表現得十分沉穩的公子政。這是一個長耳長須之人,他身穿藍色深衣,站在男人身後,相比較於還有些溫情的嬴子楚,他麵上也是帶笑的,可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更多的感情了。
因為趙姬已經先下了馬車,身邊又沒有隨侍的人,所以陸千秋是自己走了下來。他在路上已經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衣裳,將之前被趙兵追殺,流落於民間的風塵洗淨,顯出了幾分孩童的可愛。他膚色白淨,眸如點漆,見到這人將視線凝聚在自己的身上,他還回過去一個簡單的笑。
“這就是公子政了吧?”這人走到了陸千秋的身邊,像是在照顧他心情一般,他蹲下身來,輕聲道:“聽說你們在路上遇到了追殺,中間可有受什麼傷?”
陸千秋身高還沒有長成,最多隻到此人的腰部的位置。無疑,這是一個深諳他人心理的人,如果是其他的孩童,很有可能立馬會因他的這番作態生出好感,但陸千秋隻是淡淡地從他小指上的黑色戒子上瞟過一眼,就讓他伸過來的手頓住了。
不動聲色地將之收了回來,呂不韋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可很快,他就將這疑惑放了過去。將陸千秋帶到了趙姬與嬴子楚的麵前,呂不韋笑著道:“看,這是你父王。”
趙姬也反應了過來,她從許久未見的男人懷裡掙脫出來,將陸千秋攬到了自己的身邊,愛憐地撫了撫自己孩子的臉頰,她的聲音裡生出了歉疚:“來,叫父王!”
嬴子楚注視著自己的孩子,陸千秋從他麵上瞧出了隱藏在其下的無措,隻見其彎下腰來,倒是沒有呂不韋那麼多的顧慮,撫了撫他的發頂,醞釀了一番後,還是道:“都長這麼大了……”
“政兒真的是好孩子,”一邊的趙姬語含哽咽道:“在趙國的時候,都是他在保護、照顧我,我這做母親的,有時候還需要他來安慰我……”
他們這行人很快就進入了府邸。之前是情緒太過激動,作為秦國的王子,現在的嬴子楚雖然因為拜了華陽夫人為母,情況比之從前好上太多,但還是要注意自己的形象。陸千秋看到了,在嬴子楚的後麵,有另一女子攜著一個孩子向著這邊望來。
趙姬也不知道有沒有發現這點,但陸千秋也沒有多將注意力放到那邊,他沒有回頭,仿佛沒有察覺到呂不韋的異樣。
跟在所有人的後麵,呂不韋摸了摸自己手上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簡陋的戒子,一道亮晶的光在他的指間閃過,他想了下,笑著搖了搖頭。他在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無奈,也許那孩子隻是對這個奇怪的戒子感到好奇而已,又怎麼可能從中看出些什麼呢?
他一邁步,就將自己的警戒拋到了腦後,進入到王子府中。
陸千秋以公子政的身份在鹹陽中安居了下來。在他回到這裡的一年後,他的父王子楚就繼任了秦國的王位。秦孝文王隻在那個最高的位置上待了三天就逝去,雖然突兀得讓人有些猝不及防,但嬴子楚還是成功地以莊襄王之名登位,而呂不韋也在這之後成為一國之相邦,獲文信侯封邑。
陸千秋也一躍成為“王子政”,他換上了黑色的衣物,大襟窄袖,腰配環玉,成為了這個王國的繼承者之一。
“傳聞南海之外有鮫人,”兩年後,呂不韋相府中,新上位的文信侯麵帶微笑,望著將一顆碩大明珠置於眼前把玩的陸千秋,道:“它們日夜不停地紡織,織出的布匹是最頂級的綃紗,它們的眼淚也很稀奇,滾落下來,就會成為滿盈的珍珠,用它們身體做出的油,可以千年長明不熄……”
陸千秋將這顆有圓盤大小的明珠放回到托盤上,他回應道:“那這顆肯定就不是鮫人的眼淚了,我相信,它們的眼睛不可能落下這樣大小的珍珠來!”
呂不韋微笑著淺茗了一口美酒,他招了招手,就有女奴從堂下呈上來數匹輕薄透亮的絲織品,將之抖開,有彩色的光暈於其上流轉,當真是華美非常。